桑国贞元十五年,我流落在罗刹国!
在经历了纷纷扰扰的杀戮后,我才明白,有时候血腥无可避免,想要守卫自己,就必须把自己变得足够强大,要么武艺超群,让人拿你无可奈何,要么权位在手,让人动你不得。
在这个世道上,做女人很吃亏,做一个倾城绝色的漂亮女人,通常情况下,莫名其妙就会成为人间祸害,不但祸害别人,更会害惨自己。
但我不喜欢“红颜祸水”之说。
女人从来不是祸水,惹祸的永远是男人,因为男人皆好色、好权位、好杀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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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的很快,已是初夏。
这山间的林园却若刚刚得了春风,花蕾枝头绽,柳树绿梢头,雨如丝如雾,万物一片欣欣向荣!
满园景色惹人醉,小桥流水,潺潺之声似雨后的山间流瀑!
玉阶净无尘,霓虹架碧空,七彩眩色铺满整个赏心亭。
倚榻的佳人,容颜秀绝:眉似新月,眸若明珠,樱唇轻扬,笑若云霞,霓裳之裙衬玲珑之体,凤钗珠动应璀璨之光……
柳色葱葱,朱红的亭柱外,静立着三三两两的清秀宫婢,清风微拂,低低的传来一声奇呼:“呀,娘娘笑了,姑姑,您快看,娘娘笑了,真的笑了……怪不得太子殿下会迷上,娘娘笑起来,比天上的霓虹还要明艳几分……”
苓姑姑手上端着一碗汤药,正慢慢的自花香四溢的小径走来,听得话,伫足抬头睇望了一眼,也不觉看痴,心里想起的是一句古话:“倾城但搏红颜笑,一笑,陌上少年尽痴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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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妃榻上,我阖着美目,依约听到了她们的说话,嘴角的浅浅温笑莫名的就僵在了那里,迷糊的四下而望,虽有无边的迷人春景,可哪有梦中那叫人迷恋的身影!
“无韫……”
我在心头喃喃的叫着,多么的希望他能出现在我跟前,将我带走,结束了这牢笼似的生活。
是啊,我被深锁于这巧夺天工的精丝牢笼已经四个多月。
曾经我在奈何桥畔苦苦挣扎了四十九天,足足四十九无知无觉,后来倒是很幸运的清醒了过来,然后,就在这深宫阁院内静养了三月有余,身子虽不曾恢复如常,好歹拣回了半条命——
只不过,我的生活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南宫璨,那个十岁时候曾在我记忆里印下一个模糊烙印的妖孽少年,再一次从天而降,扰乱我的生活,成为了我生命中的荒唐噩梦。
醒来的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恍恍惚惚中,想的全是夫君无韫,可映入眼的却不是心尖上最最挂念的人儿。
一群陌生的俊美侍婢簇拥在床边,有一个非常暖和的胸膛将我深深满抱,见我睁开,那人重重的吐出一口闷了很久的气,很似激动的在我耳边轻叫起来:“千月,你终于醒了,太好了,太好了……”
那嗓音好陌生,我努力的在记忆里搜索声音的主人,始终想不出是谁那么亲密的将我搂在怀。
等瞧清楚眼里的人时,我傻楞了半天。
一张冷傲不羁的妖孽脸孔映进我的尚不算清澈的眼帘,浓若墨的剑眉,晶透若水晶的淡眸,玉冠俊颜,带一些憔悴,透十分惊喜……是滟雪楼内那个不可一试的狂妄小子耶!
不明白啊不明白,我满眼问号,满心疑惑,奇怪着:自己何时落到了罗刹平昭王南宫璨的手上。
(后来,我才知道,他已不是平昭王,如今成了罗刹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宫储君。)
“千月,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昏了多少时日,我……我还以为你真打算就这样长眠下去了呢……幸好……幸好赞先生了得……幸好……”
他将我抱得好紧,胸膛又硬又厚又结实,硌得我瘦瘦的身子直生疼,并且还不住的在我额头怜惜的亲着,亲得我火大。
哦,混小子,小色狼,不带这么欺负人的,等我身体好了,我一定一定整死你!
我恼火着,却只能气在心里,动弹不得呀,也无法喜怒于色,只能任他为所予为。
等他亲够了,我终于可以喘一口气,心下犹在悲哀,事隔多年,我,云千月,终于再次成了他的宠物!
不过,想来,我应是他手上最特别的宠物。
他很宝贝我,一直一直将把搂在怀,在我清醒的那刻,不肯放开我一下,就这样抱我坐着,紧紧的!
我靠在他的胸膛上,目光四顾,终于瞧清楚了自己身在何地。
这地方精致而华丽,并不是寻常的寝房,瞧着那些侍女的妆束,更像是皇宫里的侍女……
蹙眉间,我努力想着!
想啊想,记起来了!
我是被烽哥哥设计带出了靳家堡,无韫来追,我怕他在桑国界上出事,求着烽哥哥网开一面,于是烽哥哥逼着我写了绝交信,然后,就失去了意识,之后发生了什么,迷迷糊糊的,怎么记也记不起来……
我奇怪,我纳闷外加郁闷,为什么再次睁开眼时,熟悉的人儿全不见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满心惊错,而南宫璨则是满心欢喜,如获至宝般将我拥在怀里,那种兴奋的模样惹得侍在房里的宫婢频频侧目,皆在惊奇吧——素来冷冷清清,傲气逼人的昭平王居然有这么孩子气的举止。
嗯,不对,这家伙彻头彻尾就是一个被惯的无法无天的孩子!
“南宫璨,不许亲我,不许亲我!”
我在心里气极败坏的大叫!
呜呜呜,伤心呐,只能腹诽,喉咙吐出一个字眼,这叫我情何以堪!
瞪着肆意的用长着青髭的下巴与我耳鬓厮磨的南宫璨,心里那个懊呀那个恨呀,真没法子斗量!
可那个时候,自己病弱的根本就说不得半句话,只能成为这臭小子里手中的禁脔!。
而侍女嘴里的尊称,更是令我张口结舌——
“殿下,药已经温好,可以让娘娘喝了,赞先生说,吃了药,好好休养,娘娘很快就能好起来……”
她们称呼我为:娘娘,我半天没有回过意来,自己没成为北漠桑国的女帝,怎突然又成了什么劳什子娘娘?
话说,那个时候,他还没有真正娶我呢,却已经霸气的让人称我为娘娘。
后来才知道,在昏迷不省人世的那段日子里,我身上曾发生过大事,至于什么大事,南宫璨没跟我说,反正其最终的结果是让我成了这个美丽牢笼中的一个尤.物,非常滑稽的又嫁了一次人!
不错,我又嫁了一次!
第一次,我嫁与七绝公子骆烽为妻,虽然逃了婚;第二次,我屈尊降贵,甘做墨衣千机靳无韫的妾姬,而第三次,我居然成了南宫璨宫里的妃子。
第二次,
嗯,就在周身麻痹不能动弹的时候,有人给我戴上了凤冠霞帔,长平城内的一场盛大婚礼,罗刹国新立的太子由国君亲自主持行大礼,纳了一位绝色的侧妃,其来头身份是边境大将司颀的掌上明珠:司锦洛。
流传在民间的传说,云:太子殿下巡视边境,山间避雨时,偶然间遇上在庵堂抄写经文的锦洛,其女文采风流,貌若天仙,太子对其痴迷,立即登门求亲,自成良缘,后请旨封为东宫洛妃!
唯一可惜的是,此女自小身子孱弱,终年药不离身,才托身于佛门,盼佛心相佑,延其性命,故,成亲数月以来,太子殿下是广寻天下名医,誓要医愈爱妃的病弱之身。
世人只知太子殿下情深,人人皆羡慕鲁直人家养出了娇凤凰,他们又怎么知道,这一切的一切只是一个局,一个掩人耳目的笑话罢了!
他们的太子强抢了有夫之妇,为堵攸攸众口,才布了这么一个迷阵!
“从此以后,你不是云千月,也不是裘墨衣,你是我的洛妃……”
成亲那天,素来冷寒如霜的南宫璨笑的深深,将无力反抗的我拥在怀里,闻着我满身的清香,开心不矣。
我说不了话,只能像一个木偶一般,可以睁眼看,侧耳听,四肢就是动不了半分,也说不得话,甚至于没有什么表情。
也就是说,我成了活死人——
罗刹国的御医赞干布为保我性命,在我身上用了毒,以毒克毒活我小命,同时也令我成了一个被人掌控在手掌心的活死人。
醒过来最初的一个月,我什么都要依赖别人,饭是南宫璨亲自喂的,衣裳是南宫璨亲手给穿的,一头乌发也是南宫璨亲自梳理的……
他好像知道我爱干净,每日里会给我沐浴,沐浴的时候,他也从不假借别人之手,总是亲力亲为,将我的身子一寸寸看尽,摸遍,我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拿他无可奈何。
完全清醒的第十天,我便嫁给了他,成了他身边最得宠的洛妃!
新婚当夜,他侍候我沐浴,当他一件件退下我的衣裳,我的气的涨红了脸孔,恨不能把他碎尸万断。
他却笑的春风得意,抱着身无寸缕的我没下温暖的浴水,肌肤相亲,在没颈的温水底下,抚爱我如凝脂的肤发,侵占我的唇齿,让我抗拒不得。
就当我以为他会在浴池里占尽我的身子,让我无可奈的成为他的女人时,他急喘的放开我,目光灼灼的看我灰败的脸孔,在耳边喃喃的说:“我不会让你有机会恨我!放心,现在我不会要你,等你身子康复了,我自会让你洛妃的身份做实,从此为我留在罗刹,做我南宫璨的宠妃……”
他说我将是他宠冠六宫的洛妃,将来皇后之旁,独我为尊——洛妃洛妃,弱水三千唯一宠爱!
谁稀罕呢!
我恼怒的瞪他,他并不以为然!
层层罗绮锦幔滑落,鸳鸯榻上,他与我相拥而眠,不住的吻我的发,一遍遍对我说:“这段姻缘是老天爷安排的,你注定要做我南宫璨的女人!”
是的,他本来根本没有这个机会将我重新纳入怀,是无韫和烽哥哥的那番明争暗斗,让他有了可趁之机,桑廷辰王的趁火打劫则将我送到了他手上,所以,他认定,我是老天爷对他的恩赐……
“娘娘,要不要喝了药,坐到轮椅上往堤岸前走走?”
穿着湖水色宫装的苓姑姑见我睁开了眼,端着药走近,笑着问我。
在这个深宫里,如果南宫璨不在,我的一切便有苓姑姑打点。
她是一个极不错的姑姑,善识眼色,巧心慧质,相处三个月,我与她已熟识!
此刻,听得她问,我怔怔抬眼,往堤岸前那一片青青柳色瞅了瞅,点点头。
园子很美,亭台楼阁,水榭清池,布置的便若越国的南江水乡!
这里并不是东宫太子府,据说是皇帝才会来的别宫,先前,南宫璨请动了圣旨,但说洛妃身子不好,需有一处四季如春的园子好好静养,皇上便把这个别宫赏给了南宫璨。
皇宫别院自然是人间绝景地,这个建在群山谷底的别馆,清幽而隐蔽,实在是一处金屋藏娇的好地儿。
我与南宫璨一别多年,再见,又被他深锁,以夫妻之名囚锁——
这一次,谁能来救我,一个连最起码的日常起居事宜都不能料理的我,如何能逃脱出去,如何归去自己痴心向往的栖身地!
“咦,原来你们在这里清闲,真让我好一通找!”
我正在沉思,身后传来了一声略显淡冷而轻快的话,是南宫璨下朝回来了!
不及回头看,就闻到了一阵浓郁的龙涎之香,一双武者有力的手臂将我圈住,温烫的唇在我额头落下一吻。
这是每天都会有的戏码,我无力挣脱,只能承受,就好像必须承受他强加给我的“洛妃”之名一样,因为还想活下去,就只能成为别人手中的玩偶。
唉,我在心头无奈的叹息!
“苓姑姑,今天娘娘精神如何?”
放开我后,南宫璨问笑站在边上的苓姑姑。
“娘娘今儿精神极好,早上吃了一碗鱼翅粥,看了一会儿书,中午食过一盅翡翠燕窝,又添了半碗米饭,之后,小睡了一会儿,刚起呢……嗯,之前,赞先生来过,说娘娘腿脚上的知觉已渐渐在恢复,过不了多久,就能走动!”
苓姑姑笑盈盈把我一天的事悉数禀了她主子。
在她眼里,南宫璨对我的好,是天地间打着灯笼也再难寻出第二个;她是一个极识主子心思的人儿,有过好几回,见缝插针的在我跟前说着南宫璨的好。
哼,全是他的人儿,自然一个个满心向着他!
反正,这里的人,一个都贴不上心!
耳边忽然静了下来,是南宫璨听完后挥手让人退下了,然后,转身不知去取什么。
我没回头,只听得后一阵窸窸窣窣,有人影晃过后,膝盖上就多出几本羊皮卷轴。
御医赞干布是有些能耐的,治了这么久,如今我的手已经可以动弹,因为平素喜欢看书,这些日子被关着,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寻书看。
然而我的眼又很挑,别院书房里的书没几本是值得我用心去嚼的,翻来覆去看的尽是几本谋略兵书。
苓姑姑知道我枯坐无聊,几次好心怂恿我做一些女红来打发时间,什么刺绣、编结,剪花,做鞋帽的,我连眼皮也不曾瞟一下。
那些玩意儿,我一点也不会,也没那个情趣!
姑姑第一次瞅见我看兵书时,很惊奇。
那天傍晚时分,她曾把下朝归来的南宫璨拦在门外,不可思议的低声啧叹:“闺阁女子素来就喜女红之道,想不到娘娘对这些皆不屑一顾,独独癖好男人的兵书,果然是虎父无犬女呀!”
司颀确有虎将之姿,可惜,他生养不出我这样的女儿。
后来,南宫璨进房时,抽掉了我手上的书,翻来一看,深深睇我:“骆烽果然把你教得了得,这种书你也看得懂,佶屈聱牙、枯躁乏味的,你居然能在屋里研究上一个下午……怎么,学会了,是不是准备拿来对付我?”
我本看得入神,无端让人扰了,心里有点恼,听罢,扬起秀眉,执笔,在书案的白纸上落下一行绢秀的字:“你若怕了我这具行尸走肉,大可把书书卷卷全藏起来,我这活死人能耐你怎样!”
这是几个月以来,我第一次用文字这种途径奚落他。
他不怒,反而目光闪闪,弯唇轻笑:“我怕你做什么?我南宫璨喜欢的人儿若那么一点点才情胆略,怎能迷了我的魂魄!”
南宫璨没有恼怒,反而很开心,引以为傲的口气带着宠溺以及欣喜。
也是,我对他不理不睬可是有好些时日。
每日闲下来的时候,他总是没话找话的跟我闲聊,陪着我在宫里四处游玩,想跟我沟通——在我的双手渐渐恢复知觉以后,在看到我终可以执他书案上的狼豪写一首《静夜思》后,他曾欣喜若狂,期待我可以用笔与他说说话。
可我不,才不要与他说话!
自从被关进这座精丝笼,我便一改过去活泼烂漫的性子,喜欢装聋作哑。
他的耐性也极好,虽然有点失望,却并不介意,以一种少见的肚量包容着我的不识抬举。
知道我喜欢看书下棋,就想着法儿的给我收集各种奇人异卷,我读完了,他也跟着看,很多个漫长的夜晚,就是我们彼此在书房,挑着灯花,红袖添香夜读书。
小的时候,我让烽哥哥养成了挑灯夜读的习惯,如今被困深宫,无奈中,这个偏好,却得到了深刻巩固,现在我对于兵书谋策的喜欢可用“嗜爱如命”四个字来形容,一见书,手就情不自禁伸过去翻。
嗯,是几本兵书,几部棋谱,羊皮卷宗又破又残,字体也很古老,应该是有些年份,我翻了一下,发现没有书名。
“这两本手抄卷是我从御书房挑出来的,你猜猜看是谁的手迹?”
南宫璨在头顶上轻轻问着话。
我知道这绝对不是一般的物件,因为整本卷宗已被人翻得很烂!
柳荫下的风缓缓吹着,很清爽,我低头小心翼翼的翻着,越翻越惊讶,感觉那字迹怎那么那么的眼熟,好像烽哥哥曾找过几张这种字体的拓本,让我对着临摩过……如此思来想去,有一个人的名字呼之欲出,心里实在没料到那位绝代奇帝的真迹还有留传于世的。
我惊讶的抬头,呼吸急促。
南宫璨倚在栏杆前,抱着胸看我,以一种舒卷而惬意的姿态观察着,见我惊到的模样,伸手宠爱的敲了我一下额头,摇头感叹:“鬼灵精,你这脑袋瓜里装了多少东西,居然连这种稀罕的字迹都识得……”
他凑到我跟前,用力点一下头,证实了我的猜测:“不错,两卷兵书是二百年前一统天下的缙国开国君主拓拔侯亲手撰写的文稿,这玩意可是父皇最珍爱的,今儿终于让我讨了来……至于另两本棋谱则是他的发妻云落皇后亲编的……怎么样,锦洛,喜欢吗?”
书,我很喜欢,但是,我不喜欢他叫我锦洛!
听着好别扭,我把羊皮卷收起来,将人推开,改用圆溜溜的美目瞪他!
他穿着家常服,天青色,宽襟绣卷云,俊皙的脸孔,冷静淡中带着几丝笑,让他整个人显得异常眩目。
不管这人如何可恶,有一点,我不得不承认,这人长的的确很妖孽!
骆烽哥哥温雅如玉,有雅士的风韵,嗯,不对,他还怀着权臣的心机;无韫俊逸倜傥,才华风流,智若天人,又潇洒豪迈,不拘礼法;眼前的南宫璨,却有若女人倾城般的容貌,曾经放肆无忌的脾气如今收敛了不少,而一本正经做事时,肃然之中,会透出深不可测的算计……
哦,我皱着眉,想到骆烽与无韫都中了他的算计,将我遗落到这里,心就火大。
对,我对他有一千一万的不满。
尤其讨厌他对着我叫“锦洛”,呕心死了!
他轻笑,自然知道我在恼什么,这几个月的朝夕相处,让他轻易就能读懂我眉目间的情绪。
“叫你锦洛就拧眉毛,那叫你什么?千月吗?你还是喜欢别人叫你千月是吗?”
我点点头,神色很认真着。
“可是,我就是喜欢叫你洛儿,你是我的洛妃,独一无二的妻子!”
他执起我的素手,轻轻的吻着套在我手腕上的龙凤金钏——
当年我离开长平城时,他曾让人送来属于昭平王妃的定聘之物,骆烽哥哥瞧见后脸色大变,头顶冒烟的把东西扔了回去,没想到,事隔多年之后,还是被他套上了我的皓腕。
奇怪呀,这金钏,他怎么可以送给我,就算要送也该送给他的太子妃,人家才是他的发妻!
思来想去,得出一个结论:其实,他还是跟以前一样的任性妄为!
只是变得比较内敛成熟!
斜去的阳光很柔和,我就这么靠在轮椅里仰头看他:是的,他高大俊拔了很多,宽肩虎背,英姿飒爽。
南宫璨,那个我在雪滟楼上遇到的妖孽少年,经过五年时间的磨砾,已敛尽了昔年的莽撞与冲动,少年老成,满身散发的是少年储君的意气风发,是可以剑扫四方的王者霸气!
这个人,人前,冷利,善取舍,擅驾驭,人后呢,也算是风/流人物……
在靳家堡的时候,我偶尔中曾听无韫提及过:他为了储君之位,最终甘于利益联姻,不仅娶了左相的掌上明珠为正妃,据说,还另外纳了两位侯门虎女为侧室——他挖空心思,联合朝中文武权臣,意有不轨之举。
最后,一场巧妙的奇局,他果真把太子从东宫之位上拉了下来,令罗刹国君改立他做了东宫新太子。
而我这位洛妃则是他近半年以来娶的第四位妃子,听说也是最得宠的一个。
真是冤孽呐!
我叹!!!
他说我是他独一无二的妻子,身在艳窟之中,能睁着眼说如此之瞎话,真是让我大开眼见!
闭了眼,我轻笑,终于忍不住吐出讥讽的话来:“阿璨,你的正妻在太子府里等着你,别认错了;也别老是往我这活死人身边跑!人家说,宫廷里讲究的是什么雨露共沾,你还是好好的去享受艳福,别往我身上白费心机……我活不长的,就让我静静的等死吧!”
鸟雀婉啭,隐约自远处的柏树丛传来,这里很恬静,宁淡中犹显我嗓音的娇慵柔弱,因为这一病,我说出来的话不再清脆若莺啼,而是带进了春风似的轻软……
“你……你……可以说话了……”
南宫璨瞪大了眼,莫名的激动起来,急急的蹲下捉住我的手,大叫:“我听到你刚才在叫我阿璨,千月,你可以说话了……”
我微一怔,睁眼,看到他冷淡的脸孔乍现狂喜之色,根本没在意我刚刚言辞中的奚落!
的确能说话了,可是我宁愿做哑巴。
发现自己可以说话,已有近半个月的时候,我一直瞒着他,不愿跟任何人说话。
原以为他会恼我欺瞒,没有,一点也没有,他的脸上全是疯狂的欣喜,那种双眼放光的神色,漂亮极了,不可否认,他长的当真很出色,
“来人,快请御医来再给洛妃诊断一下!”
他大声的吩咐下去,满脸兴奋的像孩子,弯腰一把将我抱起,直送回寝殿去!
白头银发的桑国第一御医赞干布很快被请进我的寝宫,隔着一层云幔为我细细的号脉,半天露出微笑,说:
“恭喜太子,洛妃娘娘所中的毒已去得差不多,好好调养,便可慢慢恢复知觉,而且经过这一劫,还因祸得福,对娘娘自娘胎里落下的寒煞有了抵克,容老臣与其他几位大人一起再会诊一番,或能寻出他法,去得洛妃一身之寒,以成全殿下与洛妃的白首之好!”
赞干布笑的意味深深,因为他老早就知道我能说话,只是从不说破。
“好好好,只好救活了洛妃,我重重有赏……”
南宫璨听着连连拍手,难掩其开心的神色;银发的御医轻轻的笑。
送走了御医,南宫璨挽起绣着精致碎花的床幔,深深的对着我看。
我被看得烦了,只得白眼,扔一个枕头过去,凶巴巴的叫:“南宫璨,臭小子,不许再这么看我!你这种眼神让我觉得我是你刀板上的鱼肉,叫人心里直发毛……”
明明很凶恶的话,谁知出口时竟成了软软的媚语,低低柔柔,极有惑人之色。
南宫璨挑眉,一把将我拉进了怀去,深深的抱住,感慨万千的说:“真好,千月,又能听到你骂人了,真好!”
得了骂,还这么开心,真是个怪物!
浓烈的龙涎之气包裹着我,我懊丧的想推开,怎奈文弱的我如何能敌过他的蛮力,急怒之下,只得冷静的高斥一声:“南宫璨,如今你是太子之尊,怎还似当年一样,就只会以权势压人,尽做一些欺负弱小的事……听着,不许再抱我了,要不然,我一辈子瞧不起你……”
被自己喜欢的女人瞧不起一辈子,那应该是一个春风得意的男子最最挫败的事。
我故意激他的,不想再委曲求全,云千月自有云千月傲骨铮铮的性子,这位南宫太子如此念念不忘也应该是当年那个不畏任何颜色的小小女子,所以,我不必向他献媚。
屈意讨好就不是云千月。
这几个月以来,我苦于病弱动弹不得,才老是被他“轻薄”,以后,身子慢慢恢复,总要想法子把他支开,若还任由他又搂又抱同睡一床的,保不准哪天,他借酒撒泼把我给吃了,让我实实在在做了这什么劳什子的“洛妃”——不,我连皇位都不希罕,怎么可能乐意做妃子,所以,一定得想法子,再不许他亲近了我!
“哼,臭丫头,身子稍有起色,就懂得给我脸色看了吗?”
他勾起我的下巴,与我对视,却没有怒色,反而饶有兴趣着。
我不驯的挑眉,郑重的说:“我只是很诚实的陈述我对你的看法!你趁人之危,骗我成婚,这不是以势压人是什么?你这个人做事还是跟以前一样,一样的霸道,一样的不可理喻……”
南宫璨皱起了眉头,漂亮的脸膀收尽了之前眉飞色舞的神采,很坚定的点点头:“对,我是趁人之危了,是骗婚了,那又怎样,如果对像是你,如果可以因此得到你,就算手段再卑劣,也没关系!”
生平第一遭,听见有人以振振有词的口气说如此无耻的话。
唉!
我挫败的拧眉毛!
“不许皱眉头,不许恼……”
他的手指抚上我的秀眉,两两对眸,冲着我露出一个眩目的微笑——冷漠如冰霜的南宫璨一旦笑起来真是很迷人,这一点几年前我就知道了。
我想避开的,这种亲近让人浑身不自在。
他看出了我的意图,有力的手臂一拢,再一次禁锢住我:“……更不许躲我!你是我的,云千月,这五年来,我所做的种种努力就是要把自己变的足够强大,强大到让任何人都拿我没辙,这样子,我才可以让你真正成为我的人……”
我嗤之以鼻,正想反驳,他不许,捂住我的嘴,眸子深深,不疾不慢的往下说:
“之前,你嫁骆烽,我本想来抢的,人都进了栾梁城,没想叫娄名那混小子搅了局;后来,听说你跑去嫁靳无韫,我气的三天三夜没睡,闻报后丢下一切跑去东铖国,一门心思就想把你弄出来,结果险些中了南宫搏的道,死在铖国……幸好,绕了一圈,你还是我的,你说,我怎么可能再放开你……是,我承认,趁着你半痴半醒,娶你为妻,是有些卑鄙,但是就算你心里再怎么骂我无耻,我们总归是成了亲,以后我是你的夫君,会是你唯一的男人,以后,你得给我生养子嗣,陪我一辈子……”
说话间往我唇上印一吻,霸气十足的吻,不似无韫的甜美,不似骆烽的怜惜,根本就不计后果,不怕我生怒。
“你有问过我愿不愿意吗?”
我恼怒的瞪着。
机关算尽,费财费力,他到底图的是什么?
“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得做我的人!”
一句话,干脆利落,经典的南宫璨式口吻,永远是那么的任性霸道。
“你……”
我瞪着眼,努力支开他,想与他保持距离,嘴里则嚷道:“好,好极,你若想我讨厌你,那你就继续摆你的太子威风……南宫璨,你越这样,我就越讨厌你……”
我把“讨厌”两个说的特别的迟缓响亮,响到令他的眼睛莫名的一黯,扶着我纤腰的手掌不自觉的揪紧那丝滑的衣裳,甚至于弄痛了我。
记得五年前,他好像就很怕我讨厌他,曾低下骄傲的身姿,央求我说他会思过改性,只要我不讨厌他!
是,我讨厌横行无忌的人。
五年前的平昭王因为孤僻寂寞才强抢了我,但我并不讨厌他,只是觉得他太任性骄纵,太无法无天,也很可怜——正是年少欢颜时,他一张妖孽似的绝俊脸孔成天绷成冷面黑无常,不懂笑为何物,身为皇族至尊至贵的人,他过的太不如意。
如今,我对于他,也不是特别的讨厌,除了不怀好意的想霸占我外,他对我其实真的挺好。
可他霸道的好,让人受不起。
呼了一口气,我很有力的再一次扔出一句:“南宫璨,这五年,你根本就没有一丁点反省改过的迹向,这样的一个你,真的很让人讨厌,你知不知道!就因为我讨厌你,所以我明明可以说话了,也懒得吱一句话……”
妖孽太子的脸越来越难看,眉间的怒气越来越难忍。
“你很想惹怒我是不是!”
他终于横起威严的眉头,压着的嗓音快要爆发,闷的不得了,钳住我的手更在发颤,似乎在克制自己的力量,生怕一个没忍住就把我掐死!
“岂敢岂敢,太子殿下最清楚了,我天生就这么一个性子,您若觉得受不了,大可回去太子府,你的妃子们一个个眼巴巴尽等着你去宠幸。她们绝不敢来惹怒你,也一定很乐意奉承你。回那边自有你的风/流痛快,多好……”
我淡笑,风清云淡的火上浇油,才不管他脸孔变成什么颜色!
“你……你还真是不识好歹……”
南宫璨恼羞成怒的抡起拳头,恨不得撕烂我!
没打下来,扬了扬后,他恨恨的推开我,生气的甩门而去,一脸愠怒之色却把所有人吓坏了!
逶迤的床幔下,我这个始作俑者,笑的一派天真烂漫,根本就没有身在别人屋檐下低头俯首的自觉,苓姑姑进来瞧见我这么一副没肝没肺的模样,深深蹙起娥眉。
第二天,我便听底下有人在传言:“太子如此恼怒,洛妃娘娘只怕要失宠……”
林荫下,我浅浅一笑,合了美目,倚在缓缓向前滚动的轮椅里,喃喃的说:“什么宠不宠的,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关在牢笼里的宠那叫宠吗?南宫璨,你有本事关我一辈子,要不然就干脆将我一脖子抹了,否则,我迟早会离开这里……至于你所谓的宠,还是留给想得你怜惜的女人去吧!我不稀罕……”
话很轻,却还是叫守在身后的苓姑姑听到了,她不再往前推轮椅,转身去往那宫婢聚拢处利声斥喝了几句,令她们散开。
没一会儿,她回来了,蹲到我跟前,认真的看我,风韵绝佳的脸孔露着责备之色,说:“娘娘何苦要激怒了太子!太子对娘娘的心,老婢实实在在看得明白,那份心思可真是感天动地着呢……”
宫里的人只看到他对我的好,可,片面的视角怎能窥了全貌?
我撇开眼,望着远处开的艳亮的牡丹,红白黛绿,姹紫嫣红——花自有魂,深锁无人赏,便是一身寂寞悲春华。
面对苓姑姑的责怪,我不以为然的一笑,懒得辩解,不曾吱了一句。
苓姑姑是已故宸贵妃的近身侍女,南宫璨自小就是她一手拉拔长大的,在这宫里极有身份,平素,就是南宫璨也敬她三分,这些年来何曾受过气,如今,在我跟前受了冷脸儿,面色自然挂不住了。
“娘娘,我们先不论太子的身份如何尊贵,就单凭他一心一意救了您,您就该知恩图报……想您昏迷不醒的时候,太子忧心如焚,没日没夜的守着你,您的起居饮食,他亲自料理,不敢有半点马虎,比照顾自己还仔细……可您呢,醒了过来,就不曾给过太子好脸色,淡淡寡寡的冷着……娘娘,太子是昂扬八尺的堂堂男儿,胸藏韬略,雄武京都,滴溜溜一个天之骄子,多少人敬仰着他,又有多少人艳羡着太子对您的盛宠,您怎么就这么的不惜福,每每要去损折于他?娘娘,太子他到底对您哪里不好了,您要把他激的暴跳如雷……”
苓姑姑气的身子发抖,忿忿扔出一段话儿,全是在护短!
风吹乱了垂下的刘海,我随手绾到耳后,眼里露出嘲弄一笑,待她说完,才静静而有力的接了一句:
“姑姑,我有夫君,南宫璨心里清楚着!他趁乱强抢了我,再对我好,强求与人,姑姑扪心自问,这种心思,我受得起吗?”
苓姑姑听了,呆住,脸色豁然大变,半响,低低惊呼:“怎么可能?娘娘……您早有夫君……奇怪,可不曾听闻司颀将军的掌上明珠已婚配人家了啊……”
她凝神思量一下,立刻摇头断然否认:“不对,娘娘如今仍是清白女儿身,怎说早已婚作他人妇?”
我再一笑,懒懒的仰起美丽的螓首,眯着眼看天上被浮云遮去的太阳,说:“苓姑姑,我何时说过我是司锦洛来了?”
身边一下静寂,我没回头看,只淡淡的说:“你家主子好生了得着,随便编排一个名目,就让我改宗换祖……苓姑姑,我的真名叫云千月,也许这个名儿你有听过,五年前,你们那位好主子曾将我劫过一回,弄得整个都城生了风雨,如果不是我有一个好哥哥,那个时候,只怕我就已成了他的玩偶……”
“娘娘是……云千月?七绝公子骆烽的夫人?”
终于,苓姑姑无力的惊叫出来,目瞪口呆!
双手轻轻扶上木轮,我侧过脸,且笑,不作答。
“怪不得太子会那么深情入骨,怪不得了……想娘娘之前昏迷不醒一个月多,太子除了上朝,就把所有时间拿来陪你,甚至让你住进了连太子妃都不曾入住过的正和宫,原来一切的一切是因为洛妃您就是殿下念想了五年的小佳人……”
苓姑姑惊异着,也恍然着。
念想五年?
哼,我何曾要他来念想了?
“姑姑,我是有夫之妇,心有夫君就难容他人,南宫璨强抢与我,他待我再好也没用……”
人工凿成的湖泊前,山风拂动水面,阳光明媚,波光粼粼,我吹气如兰,低低而冷静的沉诉。
苓姑姑神色繁复起来。
“可是娘娘,如今您是太子的人了……太子殿下素来是冷寒若冰的人儿,惹怒他的没一个会有好下场,独独对你只怒而不舍有半点责难,可见他是真心真情喜欢娘娘的……”
她忽跪倒在我跟前,恳切的说:“太子是老婢自小看到大的,心高气傲,何曾对人如此低眉顺眼过,老婢诚心相求,娘娘就顺一顺太子的心意,别让他不痛快了!他对您一片情深意重,真可撼天动地啊……”
我微笑,看来,苓姑姑的心还是向着她主子的,叹道:“他喜欢我又如何了,问题是我喜欢不了他呀!姑姑您说,感情的事能勉强的么?您又让我怎么去顺?”
苓姑姑顿时语塞。
我则转开了眼去,抚着自己渐渐有知觉的双腿,轻轻揉捏了一下,说:“答不出来了吧!即便姑姑深锁宫门,被误尽春华,也一定曾少女怀春过。心头既有喜欢,且情愫入了骨,如何能悖了初衷,移情而别恋……就算他拿权势来压人,也没用……姑姑,人心,从来不受权势、理智的约束……我不可能强笑悦人,强笑悦人的就一定不是云千月,所以,惹他大怒,那是意料之中的……”
苓姑姑默然了,颓然的远望,似陷入了往日的隐痛中无法自拔,半天才道:“娘娘,既已入了宫,便只有认命的份了……你若不能学会取悦殿下,那就只能等着青灯孤影一辈子……”
认命,那从来不是云千月的个性;取悦,更不是云千月会做的事儿!
我低头冷静的一笑,不想多说辩,只道:“我活不长的,除了喜欢的人儿,其他什么都不在乎!您也不必管了我与他的这桩闲事,且起来吧,我不喜被礼法束了手脚,也不爱旁人跪的,您这么跪着,只让我越发嫌他……”
口气带了一丝厌恶,令苓姑姑生了尴尬,她只能默默站起来,顿了一下,僵着头看向西边亭台处,然后,脸色莫名的苍白起来,唇抖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有说。
我顺着她的视线往那边看,不知何时,南宫璨站在了玉阶上,手上端着一个暖盅,瞧那样子好像是拿什么东西来给我吃。
阳光很亮很暖,他的脸色却阴冷而铁青的,一定是把我的话全听了去!
我淡一笑,转开了头。
你爱怎么闹就怎么闹,想要暴跳如雷就来跳吧,反正我绝不会为了迎合你而委屈自己,大不了一死!
花香四溢的空气,好一阵死寂,南宫璨没有勃然大怒,冷冷的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没有吱声。
过了很久,耳边传来一阵重重的瓷器摔地声儿,再回头时只见白玉阶上,羹料汤汁碎屑儿被砸了一个满地,人,已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