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送走了那群活菩萨,晚上又来了个月如霜。
重毓刚把大门拉开,便看到了月如霜那一袭绯色的衣角,立时就要关门。一只毛茸茸的大熊掌却突然伸了进来,牢牢地卡在了门缝里。
初次见到月如霜的时候,是在城东度春馆附近的石桥上。
上回她身后便跟着两个护卫,后来死了一个。如今她身后又跟了两个,上回给重毓送酒的矮个男人仍低着头站在她后方,新来的那个亦穿着身大黑袍子,夜色里看去黑漆漆很大一团,那只熊掌正是从“他”袖口里伸出来的。
门虽打开了,重毓却仍挡着,神情颇为不善。
月如霜殷红的嘴唇不满地一撇,道:“云河的,你那日打死了本姑娘的护卫,我没同你计较,还给你送了好酒,今番你挡着我又是为什么?”
“你来的不是时候。”
“来都来了,还分什么时候?”
重毓看着月如霜额角上的龙角,“你这吓着人小姑娘,隐了再进来吧?”
“笑话!”月如霜杏眼一瞪,“龙角可是本姑娘高贵血统的象征!”
重毓朝栈子里头望了一眼,扶额叹了一口气,问:“要不明天再来?”
“不行!你要不让开,我可就硬闯了。”
“……”
见重毓让出了路,月如霜嫣然一笑,提着裙子便步伐轻快地走了进去。
欢欢喜喜地进了大堂,入眼便瞧见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可人小丫头,月如霜见了喜欢得很,问道:“小姑娘,我兄长可在此处?”
唐佛如看着月如霜额头上的角,怔了怔,问:“你兄长是谁?”
“玄稚呀,难道你们这儿还有谁和我一样生了一对角么?”
这话如同一记铁锤,一字一下,记记都往唐佛如脑门上砸,砸得她头晕目眩,头破血流。她忽然就想起了城东断臂一事,零碎的记忆顿如碎瓷片般稀里哗啦地涌进了脑海里,扎得人头痛欲裂。
她呆看着月如霜的角,一滴眼泪倏地从眼眶里划了出来,落进了衣襟里。
“你怎么了?”月如霜被她看得颇有些窘迫,不安地回头看了眼她身后的大熊。
在一旁泡茶的温时乔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倒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忙停了手上的动作,道:“我知道玄公子在哪儿,随我来吧。”
待他们几人离开了,唐佛如仍是愣愣的站在原处,一动不动,眼神空洞得仿佛早已魂归西天,徒留一具肉身了。
月如霜在小院外敲了半个时辰。
她在外边敲一声,扁七就蹲在里边喵一句,喵得月如霜颇为感动,心想日后回去了一定要给它加猪蹄儿。这时,一只橘猫慵懒地督了眼月如霜,身子一拱便跃进了院子,然后扁七也没了声响。
那两个护卫你看我我看你,只得呆愣愣地守在旁边。
“别敲了,你来的是真不是时候。”
月如霜转过身,看到了站在阁楼上的重毓。她低着头踢了踢脚下的野草,颇有些不甘地回头望了眼那扇紧闭着的小门。
大熊拍了拍胸口,道:“大人,要不让本熊把您送上去,您也翻墙!”
“……玄稚不得把我剁碎了丢出来。”月如霜叹了一声,朝重毓勾了勾手指,“云河的,你下来。”
重毓点地成燕,悠然落在了月如霜的面前。
“上回是我唐突在先,不过你甩手就杀了我的护卫,也该向我赔罪。”月如霜挑了挑柳眉,双眸灿若星辰,瞧上去极具风情。
明明是她先动的手,如今还要人赔罪。
重毓无奈一笑,却仍两手抱拳一拱,“失礼了。”
“没诚意。”月如霜白眼一翻,朝矮个男人晃了晃手掌,“东西给我吧。”
矮个男人犹疑地看了看重毓,随即从他身上背着的包袱里拿出来一个装裹得极为精致的盒子来,放在了月如霜的手上。
月如霜似乎有些舍不得,颇为怜爱地摩挲了那盒子一阵,这才丢给重毓。
“这是我家春伯从展家搜出来的,反正我们也瞧不懂,送你们了。”
重毓打开那锦盒一看,竟是本残缺不全的书。
她随意翻看了几页,上头的文字歪歪扭扭的,像是蚂蚁一般,又小又复杂,密密麻麻一片,看的人头晕。除了那些像是文字的符号以外,书上还有一部分极不完整的图案,也瞧不大出是什么东西。
想来可以给颜儒胥看看。重毓将书收了起来,“多谢。”
“哼,也没什么好谢的。如今车石出了这样的事情,咱们两族再不联手,那不是蠢么?”月如霜凝目看着重毓,正容道:“当今天下的局势,你真的清楚?”
“不清楚。”重毓眉头深凝,看了眼东厢房,道:“据我已知的而言,一绝堂不过是个刚成形的小势力。”
月如霜冷笑一声,失望地摇了摇头,“如此说来,你甚至还没入局。”
她抬手一挥,一面虚无的画卷便布在了重毓的眼前。
月如霜负手而立,看着画卷上生灵涂炭、水深火热的车石,低哑道:“早在一年前,车石的碎叶城就已被一绝堂攻下。城里的百姓起初只是吐黑血,后来……如今连山上的大虫都在里头喘不过三声气,死后就化为一阵黑烟,四处飘荡,荼毒生灵。”
画卷上随处可见身体糜烂的布衣百姓。有的露着白骨在咬牙卖着发烂了的蔬果,有的拖着一腿烂肉牵着满脸懵懂的小孩儿,头发花白的老人没了嘴唇,流着口水在街上踽踽独行,衣裳穿得稍微华贵一些的,便有专人抬了轿子,龇牙咧嘴地喊着痛。
“这是哪里?”
“离碎叶城颇有些距离的越州。”月如霜看着重毓,道:“据我所知,如今妖族也有了类似的迹象。”
不知为何,重毓回想起冰糖趴在凉风栈门口七窍流血的样子。
“可有挽救的办法?”
月如霜叹了一声,“目前而言,还没有。”
“你刚才说入局?”
月如霜淡然一笑,不做声。
前些日子道无涯说得话仿佛又在重毓耳边回放了一遍,她顿了顿,盯着月如霜如水般温柔的瞳子,“有人和我说,选错了人,你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云河的,我是蛮涯的圣女,不是你们云河的。”
重毓只觉眼前发黑,“你之前不是说要联手?”
“也罢,我便卖个人情。”月如霜朝重毓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
犹疑地低下了头,月如霜在重毓耳边轻声说:“破局的人不会是你,选没选错压根就不重要。”
“你刚才说我还没入局。”
月如霜轻笑出声,吹得重毓耳朵有些痒,她莞尔道:“如今你已入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