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伯冰夷,川河之神,雪发蓝眸,佩双刀盖荷。——《秋辞赋.望洋》
天上有个司水仙官,性情乖张,尤善妒。因不满黄帝力荐应龙司六界川河,竟设法诱骗应龙深陷魔穴,险些害了他性命。残害同仁是天界大忌,本该灰飞烟灭,岂料应龙重伤未愈就急着为仙官求情,问他原由却死也不说,只闷声跪在通明殿前三个日夜,天帝赞许应龙宽宏,违例留下仙官性命,只让他脱了仙籍,再不得归天。
仙官离了天界,落魄潦倒地在凡界扎了根,因他修为尚在,没过几年便又混出了名头,掌管了黄河的治理权。许是大错之后有所顿悟,天界时未好好做的事,在人间倒是尽心尽力做了。黄河在他的治理下,鲜有灾祸,凡人感念他的恩德,拜称他作河神,为他建庙塑身,供他香火,倒是比他真正做神仙时还风光。
世人听着传闻,往往义愤填膺地讨伐恶人,秋辞可不管孰是孰非,只是好奇那时仙官究竟做了什么,竟逼得应龙宁肯下跪也要救他。
起初她逢人就问,仙人心高气傲不愿理她,更有古板的老神仙因她挂念罪臣,斥她大逆不道,气性大点的就要拿起法器收了她,此后她渐渐收敛,将念头藏在心里,偷偷记挂着。
也不知这念头藏了多久,久到记起它的日子一日比一日少,便是此刻,念头就站在她面前,她也浑然不觉。
忽然,一阵气浪卷着落叶风沙,劈头盖脸地朝她脸上飞来。秋辞被吹得睁不开眼,正想能有什么可以挡一挡,便有银丝绣着玉兰的宽袖挡在她头顶,为她尽数挡去风沙。此刻二人的距离极近,秋辞几乎是靠在了花郎的胸膛上,耳边似乎传来一下又一下他沉稳的心跳声。
秋辞抬头望着他,风吹起了她的长发,和他的黑发缠在了一起。她总在想,他是她见过最好看的郎君。要是她能看见他的模样,想来他就该这样的好看。一件事想得回数多了,慢慢地就变成荒唐。她想问他有没有为一本书取过名字,可是,来不及开口。
宽袖与风沙一并退去,河神携走了思念主人的青玉,与他们遥遥相望。他问:“是谁设得幻境?”
花郎挡在秋辞身前,警惕道:“是我。”
他瞧着花郎,许久,才缓缓开口,“银灵子是你何人?”
花郎坦言道:“家师曾拜夜君门下。”
河神想了想,指着花郎回忆道:“你就是那个魔星的旧部?”
花郎愣了,双手不由地握紧,心中有些不断奔涌的怨恨。他努力在笑,尝试去掩盖情绪,最后僵硬的笑容还是暴露了他的本心。所幸遥远的河神看不见,在他身后的秋辞也看不见。他摇了摇头道:“不是。”
河神蹙了蹙眉,似乎是不信他,瞥了眼身旁抽泣的青玉冷淡道:“你是谁都可,来本座这偷人不可。”
秋辞这时探出脑袋,有些挑衅道:“你为何不问问她愿不愿意被人偷。”
河神并未有任何情绪,只是微微抬手,四周的银杏叶便团聚在掌心,疾驰旋转,枯叶横飞。然后,他向二人方向轻轻将掌推出,那些银杏叶好似深海中来,化作数把匕首,寒光冷冽,直刺人要害。
花郎反应惊人,飞速拉着秋辞侧身避让,匕首挨着秋辞的眼睛飞过,穿透了那株银杏树,炸出一个大洞。
未等二人站稳,河神欲再次出掌,这次他用了十成的力,势要见血才罢。青玉以身挡法,双腿一屈,几乎是恳求的语气,“是我......是我要求他们带我走的。”
河神收了势,神力引起一阵风,吹起他的白发如云茂密。他高高在上地看着她,一双眼睛幽深犹如碧海。他微微一笑,眼中却没什么笑意,“你要走,就随他们走吧。”
青玉抬头,满眼是泪,她不大相信。她曾见过他的杀伐,知他非善人,愿意收留她,不过是看中她身上的邪气,可助他治理黄河。她曾有不下百次想要逃离的想法,终究是太过怕他。她哑声道:“你肯放我走?”
“是你要走,本座便是阻你,又能阻几回?”河神冷淡回答,转身望向二人,不容置喙道:“将幻境破了,带她离去。”
秋辞一惯审时度势,河神修为远远在她之上,与他叫板万害无利,况且若是死在这幻境里,吉量都没处为她收尸。她扯了扯花郎的衣袖,轻声说道:“且依他,便是我俩加起来也打不过他。”
花郎闻言却是笑了。
也是奇怪,她总能这样轻易逗他开怀。
在南荒,阿望不喜他笑,他不愿老师失望,便逼着自己不去笑。后湘君来了,小孩曾为买他一笑,苦心经营一场好戏,众人皆笑得前仰后翻,他仍旧铭记师恩,未露一笑,湘君为此哭着说他是怪人。他不忍小孩伤心,就又硬逼着自己去笑。
可笑他在人间一百四十五年,说短不短的光景,好如台上伶人,哭笑皆不为自己。因她来了,竟也为自己笑上几回。想及此,他看着她眼神便又温柔了几分,语气宠溺道:“娘子说得对。”
幻境源于夜君萤光,将萤光打散自然便破了。花郎摊开掌心,一缕微弱的萤光在摆动,暮气沉沉,早有消散迹象。大千世界果真是绚丽精彩,便是这样一缕快要死的萤光,化出的幻境亦能轻松拿捏人性命,更可怕是银灵子的修为还未及上乘。
秋辞忽然一个激灵。
吉量长谈外界不似昆仑,叫她务必收敛脾气,她总不以为然。神仙是天底下最难相与的,她都能在昆仑立足,六界哪一处她去不得,却忘记了竖在南天门前的三千余条天规。
天帝是位温润君子,拥有世间最美好的品行。众仙养育后辈,皆以他作榜样。
不妄动,动必有道;不徒语,语必有理;不苟求,求必有义;不虚行,行必有正......
便是魔王仓葭,日日听完三千余句经,亦能悟出三分佛性。立足昆仑不见得是她本事大,不过是那些清高自持的神仙不屑计较罢了。
平日里她又最喜以调戏小仙为乐,将几个小孩欺负到哭鼻子便沾沾自喜,她可是个打得神仙哭着寻爹娘的了不得的高手。近些年天界后辈天资愈发平庸,同辈里不论是悟性还是好学态度,妖魔皆胜过神仙。人间通六界,殊不知何时遇上个杀神,他们既不守天规戒律,也不修君子仁义,红眼时将她生吞活剥连骨头也不吐。
花郎迟迟未将萤光打散,似有疑虑,他在等一个承诺。河神料到了他心思,冷笑几声,一掌将青玉推了出去,挥手将大袖甩到背后,淡漠道:“本座一言九鼎,尔等小儿,何敢疑我。”
河神这一掌,力度正好将青玉送到二人面前,她先前哭得厉害,身心俱疲,此刻又无防备,虽勉强站稳,身形踉跄却往大树倒去,眼瞧着脑袋就要磕上去,秋辞连忙架住她的胳膊,岂料被连带着摔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