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担忧,担忧自己会渐渐变得不再是自己。
其实他是喜欢的,这样的日子,和云错还有那犽在一起的日子。虽然云错总是刻意或无意地疏远他们,而且任性独断,可是他仰慕她,崇敬她,无关乎一切,只是他自己的意愿。如果……如果自己被其他的什么取代了……
——他不想。
明明这种自己像烟一样在慢慢消散的感觉令人恐慌,可是他还是在云错询问他的时候习惯地回答了“没什么”。
明明……很想传达给她的,这种不舍,这种眷恋,这种心情。戒攥了攥拳,欲言,却止。
云错也再没有问。
两个人安静地在繁华的人群中走着,仿佛周围的一切都黯淡得失了颜色,唯有此二人行走在这冷漠而喧嚣的世间——却彼此隔得那么远。
转了一个上午,依靠戒的某种“直觉”,二人顺利地寻到几处符合云错要求的住所,最终云错选定了一处别墅。在她那慑人的气魄之下,交易完成得格外顺利,云错决定马上搬进去,戒便开始准备新住处的打扫和整理,云错稍微帮了下忙就不见了,什么话也没有留下,戒猜想她兴许是回去找那犽了,也便没有在意云错和往常一样的“默不作声的消失”。
确实云错如戒所料去找那犽了。
可是旅馆里却只有行礼放在床边上,那犽早已不见了人影。云错到楼下问过柜台,对方说的确见到那个金发的少年出去了。
那犽耐不住寂寞,云错是知道的,只是不想连这一会儿的功夫都待不住。
云错首先想到的便是甜品店。她对这个城市的印象已经是近百年前的事了,如今即使建筑无甚变化,人事也必然非同以往,云错在街上寻找那犽,寻人却问“最有名的甜品店数哪一家”——以那犽的性格,出门必是要先找甜品店的。
皮靴叩击在石板地面上,发出不急不缓的声响,云错走在人群中,安静而淡然,却散发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疏离气息。
云错隐约有种不太好的感觉——五十七年了,血族们仍然不肯死心,四处寻找着那犽,而伦迪尼姆这个城市……云错感到不舒服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微微蹙了下眉,小巷里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就化成了尘埃。
“嘁,垃圾。”云错低声骂。
她向来是很懒的,能坐则坐,能躺则躺,今日找住处就走了很多路,现在又因为找那犽而继续走路。云错已经有些火大了。因为自己懒而发火对于云错来说一直都是理直气壮的事情。
其实此刻的那犽就在离云错不是很远的街上。
那犽平时的模样只是个天真秀美的少年,个子小小的,四肢纤细,手腕仿佛一折就断的样子;水蓝的眼睛大大的,睫毛纤长;金色短发柔软而温暖,没有吸血鬼的邪气和性感,看上去只是个纯真的人类少年。
尤其是那犽在吃甜品的时候,幸福而天真的模样格外惹人爱怜。所以——那犽在甜品店里就被盯上了。
所谓贵族,往往是华丽衣装下腐朽糜烂的欲望和贪婪。人类……正在逐渐朽坏,他们骄傲、贪婪、贪食、贪色、嫉妒、懒惰、暴躁,他们肆无忌惮地犯下不可饶恕之罪,擅作主张地饶恕自己。
那犽活了几百年,却完全没有一丝警觉,被人哄了几句就跟着别人走了。那犽坐在别人的马车里端着蛋糕吃得满嘴都是,大概他自己也感觉到了嘴角沾着东西,于是伸出舌头舔了去。坐在对面的男人一直看着他,看到这里,终于按捺不住,突然上前打落了那犽手中的蛋糕。
那犽一愣,还来不及生气就被这个许诺说带他去吃最好吃的蛋糕的衣着华丽的男人压倒在了马车的座位上。
那犽顿时明白了。早就听说这些人类的贵族中有很多人有着奇怪而恶心的癖好,没想到居然被他自己给碰上了。
“啊……被云错知道了,大概又要骂我了。”
那犽想到自己会被骂,于是愤怒地瞪起这个明明是人类,却像野兽一样伏在他身上的男人来。“杀了他没关系罢。”那犽想。
马车在石板的街道上驶过,前面很不爽地朝这边走来的云错突然把那原本就没怎么睁开的眼眯了起来。
她看得到,正在驶向她这边的马车里发生了什么。
云错在路中间停下来,直面着向她跑来的马车,路边的行人们驻足下来,等着看一出充满血腥气息的好戏。他们死水般沉寂而腐臭的生活亟需新鲜的血液来刺激,他们的味蕾已经在渴望着了。他们停在路边,不言语,不喧哗,仿佛很安静,眼神毫不掩饰地表达了他们对献血的渴望,他们在期待着,期待着那涂满了鲜艳色彩的画面和他们今日的新话题。
宽阔的街道成了一个舞台,路边的行人们兴奋地等待着他们期待已久的剧目赶快上演,无论舞台上的伶人是否拙劣,只要剧情足够刺激就好。
云错低垂着眼帘站在街道中央,马车完全没有停的意思朝着她这边驶来,倨傲地车夫大喊着“让开!”云错充耳不闻。眼看着马车越来越近,那些观众们已经开始忍不住吞咽唾液滋润他们因为渴望而干燥的咽喉。
然而让他们失望的是,马车夫朝着云错狠狠地挥了一鞭之后险险地绕开了她,而那一鞭似乎也挥偏了,并没有打到她分毫。
围观者失望地散去,亦有人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
云错已经离开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马车夫惊愕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鞭子,不明白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明明他那蓄满了力气的一鞭是朝着那个女人挥过去的,如何鞭子自己偏离了方向?还有马车……是怎么绕开她的?明明都已经那么近,不可能避得开了。
马车驶过一个拐弯,车夫惊愕地看见自己手里的马鞭突然一截一截地断碎,化成了尘,还不等他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便又看到正在奔跑的马突然间毫无声息地倒了下去,变成地上硕大一蓬血污。他在倒下的时候仿佛听到了自己的身体破碎的声音,体内的血液突然膨胀起来,涨破了血管和组织,肌肤不留一寸完好地崩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