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东侧的仓库里,一个老吏正在指挥差役们清点库存。这一个多月里,后金军源源不断地掳来的各种物资把高大宽敞的粮仓和库房都快要堆满了,一袋袋的粮食堆得比粮仓屋顶的大梁还高。库房里布匹、食盐、香料、药材、铜铁器具、硝石硫磺等各色货物见缝插针的一堆堆码放着,几乎让人都没有落脚的地方了。
“老何,身上的伤无妨吧?”引着杨铭一行从门外走进的范同舟跟老吏打着招呼。
“无妨,一点皮外伤而已,多谢范先生关心。”昨日赵知县反正的时候,这老吏带着差役跟驻守仓库的几个后金书吏搏斗,受了点小伤。
“那就好。老何,这位就是大破虏军,收复县城的杨将军,这位是丁百总……”
范同舟向老吏介绍着一同到来的杨铭等人。
“见过杨将军。”老吏向杨铭拱拱手。
“老何,杨将军要看看库房清册。”
“范先生可有知县大人的堂谕?”老吏问范同舟。
“这个……老何,这些物资都是杨将军缴获的战利品吧,杨将军要看看清册,也是应该的。”范同舟向老吏解释道。
“没有堂谕,任何人都不能查看清册。”老吏不卑不亢地说。
“大胆!”丁有三上前一步,手按着刀柄喝道。今天杨铭刚答应收他们做家丁,家主遇到麻烦,丁有三也想表现一下。
杨铭摆摆手,制止了丁有三。
“何先生,前日鞑子在的时候,他们能看清册么?”杨铭刚才听到范同舟管这老吏叫老何,知道了这老吏的姓氏。
“这……”老吏脸上一红,随即说道:“知县大人既已献城,那当然是对库房有令谕的。”
他这么说倒让杨铭一时不好接话了。这些老吏浸淫庶务多年,场面上的条条道道早已滚瓜烂熟,想在言语上拿住他们是不容易的。杨铭也不想跟这些人动粗,只好对范同舟说:“范先生,烦请你去找一趟知县大人。”
还没等范同舟回答,就听到一阵脚步声,赵知县带着赵教谕和几个衙役匆匆地走了进来。这仓库和县衙本就是一体的大院落,赵知县得知杨铭来看仓库,很快就赶了过来。
“何如水,本县是杨将军领军光复的,库房里的战利品及其清册,杨将军但看无妨。”
“杨将军若要调拨缴获的钱粮物资,但凭所调。你把帐簿记好,还有,看管好本县自己的东西就行了。”
赵知县跟老吏何如水交代完毕,又对范同舟说:“范先生,你以后就跟着杨将军走动,有何事情也好跟衙里两边料理。”说罢赵知县看了看赵教谕,赵教谕点了点头。
名义上教谕是管生员的,教谕是老师,秀才是学生,老师管学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实际上秀才所在的官学平时并不上课,每临大考,秀才们也只是在家用功,最多在学校自习一下。再加上考取秀才的时候,考试是上级的学政主持的,在那个时代,人们只管录取他们的人叫老师。所以,教谕虽然名义上也是老师,但却没人认帐,实际也管不了秀才什么事。赵知县跟赵教谕打招呼,也就是给赵教谕一个面子而已。
其实赵知县的这个安排昨天就跟范同舟说过了,今天当着杨铭的面再说一遍,算是给双方一个交代。
“杨将军,本官还有事——那帮饥民在城外闹事,闹着要进城,本官要去看看。”赵知县对杨铭拱拱手,带着人急急地走了。
何如水取出清册交给杨铭。杨铭翻着看了看,又拿出昨日豪格列的那份清单——当然不是豪格自己写的,这种事自然是由手下的赞画来做,大致比对了一下,基本都能对得上。再看看那些堆积如山的物资,一时也没法一一盘点。在库房里绕了几圈,大致看了看,料想这些库吏们也不敢使什么手脚。顺义城就这么大,偷出去也藏不住,若说偷运出城,那更是想都别想,纯属找死。
“银库在哪?带我们去看看。”
何如水又带着杨铭一行到一间较小的库房。这库房一看就是财帛重地,青砖的墙壁比刚才的大库房更厚实,地上也铺着厚厚的青砖,墙壁四面都不开窗,靠屋顶与墙壁之间的花孔透气。库房四面的架子上摆放着一撂撂的银锭,地面上也摆放着一只只的木箱,里面装的也是银绽和散碎银子。
杨铭拿起一锭白银,掂在手里沉沉的。银锭呈船型,中间束腰,两端弧形上翘,锭面有一层螺旋状的丝纹,由外及里,清晰可见,这是铸造银锭时,银水由高温急剧冷却而收缩,由外向内形成的涟漪纹。一般来讲,银含量在九成以上者,才有这样的花纹,这也是通常将足色的银子称为纹银的缘由。银绽底部錾刻着阴文“肇庆黄江厂解充饷银伍拾两匠黄杰”,肇庆黄江厂指万历四年在广东肇庆城外江岸处开设的黄江税厂,朝廷在此征收过往船只的商税。
杨铭赏玩着手中的银锭,陷入沉思。
历史上明朝的灭亡有很多原因,但其最根本的原因是明朝的经济崩溃,而导致明朝经济崩溃的导火索就是白银短缺。1620年至1660年间,欧洲市场爆发了贸易危机,以西班牙的塞维利亚为中心的世界贸易体系遭到沉重打击。在17世纪20年代欧洲贸易衰退之前,停泊于马尼拉的中国商船每年多达41艘,到1629年(也就是崇祯二年)则降为6艘。加之当时与中亚贸易的萎缩,新大陆输入中国的白银便大大减少了。17世纪30年代。白银又开始大量流入中国,西属新大陆的白银又从海上源源不断地运至马尼拉。大量日本白银被澳门人带到了广州,而更多的白银则从印度的果阿经马六甲海峡流入澳门。但不久后白银流入就再次被严重阻断。1634年后,西班牙国王腓力四世限制船只从阿卡普尔科出口,强令斩断对中国贸易;1639年冬,二万五千名中国商人在马尼拉遭到西班牙人和土著人的屠杀;1640年,日本断绝了与澳门的所有贸易往来;1641年,马六甲落入荷兰人手中,果阿与澳门的联系也被切断。至此,明朝的白银进口量骤然跌落。因为缺乏白银,江南的工商业遭到重创,整个国家发生硬通货紧缩,粮食的价格在两三年间价格下滑70%——这是以白银计价,以铜钱计价则上涨了10倍。全面爆发的货币危机最终造成全国经济崩溃。
“将军——”范同舟看到杨铭拿着银锭若有所思,久久沉默不语,不知怎么回事,赶紧提醒了一声。
“哦,不是说库房里还有一颗总兵大印吗?咱们看看。”
杨铭回过神来,想到豪格列的单子里有“缴获明总兵大印一颗”,就随口问了问。
何如水点点头,从库房角落里搬出一只木箱,放在杨铭面前的架子上打开。
箱子内面垫着厚布,几个布包裹摆在箱子的中间和角落里,何如水拿出其中一个布包裹递给杨铭。
打开包裹,里面是一枚四方的银质印章,印面边长约三寸,扁扁的像一个加大加厚的 CPU,印背是一只老虎形状的扭,称为伏虎钮,是用来握持盖印的。杨铭把印面翻过来,只见上面柳叶篆刻着的阳文“平辽将军”四个字。
一声长叹,杨铭把大印放回箱子里,默然无语。
这颗“平辽将军”印是山海关总兵赵率教的。崇祯元年(1628年)九月,赵率教挂平辽将军的大印,率军驻山海关。此次后金兵入犯至遵化城下时,袁崇焕急令赵率教带领四千兵马驰往救援,赵率教所部急行军三昼夜,十一月初一日到达遵化城外,此时,后金军已在此以逸待劳了三天。贝勒阿济格等所部满洲左翼四旗及蒙古兵伏击赵率教,赵率教中箭坠马,力战而亡,全军覆没。
后金军是怎么事先得知赵率教的行军时间和路线,从而设伏歼敌的,到二十一世纪的现在都是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是袁崇焕出卖了赵率教,也有人认为只是巧合。
那老吏何如水也叹了口气,将箱子里的其他布包裹也打开让杨铭检阅,里面都是一些珠玉首饰、如意、象牙、玳瑁、沉香之类的珍玩。这些东西虽然值钱,但一时也难以脱手变现,杨铭对这类物品向来不怎么感兴趣,只是对照着清册随便看了看。待看到一枚田黄石的印章时,他不觉心中一动。
田黄石是产于福州寿山的石头,因呈黄色而得名。其色泽温润可爱,肌理细密,被视为“印石之王”,所谓“黄金易得,田黄难求”。明清两代田黄石盛名于世,身价倍增,文人雅士、达官显贵,无不以一方上品田黄为珍。清朝的末代皇帝溥仪逃离紫禁城时,就在棉衣里缝藏了一枚田黄石三连印章。
杨铭看到的田黄石是一枚闲章,石质还算不错,也不知是后金兵从哪个文人家里掠来的。让杨铭心动的并非是田黄石有多么昂贵,而只是这枚闲章上篆刻的几个字而已。
“这枚章我拿了,其他的收起来吧。”杨铭对何如水说。
何如水点点头。这个时代田黄石还没有后世那样珍贵,布包裹里比这枚田黄石值钱的东西多了,杨铭为什么只取这个,何如水也有点不理解。
出来到外面的押房,何如水取出帐簿,工整小楷写下“十二月廿二日取田黄一枚,财库乙字三二七箱中物,交迄”,让杨铭画押。
杨铭中学时上过书法班,这毛笔字倒也写得,他拈起笔,行楷签上名字,办完手续。
何如水取出一沓公文纸,递给杨铭,“将军今后有何调拨,文书掷来即可。”说罢又取出印信簿,躬身道:“请将军预留信印。”
杨铭接过厚厚的一沓公文纸,纸面长约二尺,宽约一尺六寸,印有底纹,隐隐有一股花椒的辛香味,这是纸张制作的时候用花椒水浸泡过,其目的是为了防虫蛀。
明代对公文用纸的规定很严格,洪武十年明太祖朱元璋颁下了《天下诸司文移纸式》,严格规定不同衙门等级和文种使用不同规格的公文纸,并严令“不如式者,罪之”。这一方面是为了体现等级的森严,另一方面也使公文规格统一,整齐、美观,便于各式衙门文书的立卷,为档案管理提供便利。
“信印?”杨铭想了想,从口袋里取出刚才拿的田黄印章。
“用这个?”何如水觉得自己总算弄明白刚才杨铭为何要拿这枚田黄了。
“嗯,就这个。”杨铭淡淡的说。
虽然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何如水也不想多跟杨铭纠缠,他拿起田黄印,蘸上印泥,在印信簿上按下。
“风清月莹”,四个端庄绢秀的阳文篆字落在印信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