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章志推门进来时,门轴低沉的转动声惊动了披着上衣靠坐在床头的陈晨。
“如何?”
陈晨缓缓抬起头,轻声问到,墨色长发顺从的披散在青釉色绸缎被面上。
章志别了别嘴,大大咧咧的拖了一把椅子到床边,一屁股坐下。
“我说,这次竟能惹得六刀山庄出动歃血堂,啧啧,看来咱们这次是真把人惹急了。你猜猜买主是谁?”
章志笑的一脸不怀好意,明明自己也逃不得干系,语气里却颇有几分幸灾乐祸。
陈晨低声冷笑了一下,指尖轻轻敲动着床沿,漫不经心说到:“还能有谁?咱们忍了这么久,今次,也该让他吃吃苦口了。”
“真的?”章志兴奋的趴过来,手撑着床柱,眼神直放光,“阿晨,你终于决定反击了?他娘的,老子终于不用这么憋屈了!”
“嗯,这段时间委屈你了。”看着章志的模样,陈晨不由笑道,“接下来绝对不会让你憋屈的。”
“奶奶的!爽快!”章志一握拳,大笑着问到:“阿晨,咱们接下来干什么?”
“你说,他最重视什么?”
章志抬头看着眼前眯着眼神似狐狸般魅惑人心的人。旁人都觉着这是个神仙下凡,也就他知道,这特么的就是一彻头彻尾的“魔鬼”。
见陈晨笑的畅然,问的直白,他却不由为对方“默哀”。看来,阿晨这次是真的发火了。
陈晨招了招手,触在他耳边悄声开口。
几分钟后,只见一个瞪着一双明澈见底的招子,里面满是惊诧难述;一个状似风光霁月,眸中笑意坦荡分明。
章志愣了半晌,而后笑得弯了腰,颤抖着手指着床头的陈晨,好一会儿后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好你个狐狸!”
陈晨虽然被骂,却依旧云淡风轻的抚摸着身前的绸绒被面,等章志恢复了常态,这才继续开口说道:“这件事,就交给眠昱去做吧。”
“嗯?”章志困惑的望过来,“为何不直接让丁酉去?他不是更为合适吗?”
“他已经不合适了。”
“嗯?为什么?”
“因为,”陈晨眼中寒光一闪,“人心难测。”
“什么!你是说……”
章志话未说完,便得到了陈晨肯定的回复。
陈晨点了点头,只见章志眸中诧异才散,怒气渐生。
“老子现在就去杀了他!”
话语未落,章志提起桌上长剑便欲出门。
陈晨将床帐边缘垂下的一根细布条扯下,放在手中无意识的把玩着。嘴角微扬,朝已经走到门口,怒气冲冲的人儿道:“站住,总是这么鲁莽行事。要我说,此次他虽出卖了我们,却也让我们及早认清了他的为人,更让我获得了一个偶然的新机遇。不得不说,人生祸福难定,所以,你也没必要为此气恼。”
章志竭力将怒气压了下去,理是如此,却仍觉颓然不堪,他闷闷不乐的走回来,越过脚边的椅子,一眼不发的跨坐到靠窗的藤椅上。
一根手臂粗的木棍顶着窗子,半开的窗外,一株粉色桃花若隐若现,几只蜜蜂嗡嗡的绕着花飞个不停,便是这窗阶上,也不时停落两只歇脚的蜂蝶。
半月的苦腥味药草终是将陈晨从生死边缘拽了回来,然而他依旧还是身体虚弱,比不得寻常。
一阵风刮过,吹得床顶蚊帐微微晃动。
风继续调戏着耳际几缕散落的发丝,陈晨捂着胸口咳了两声,虚弱的咳嗽声惊的陷入懊恼中的章志急忙回过神,挺身站起来将窗台下的木棍拿出,把窗子关的严丝合缝,便是一丝风气也渗不进来。
他复而又端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热茶递到陈晨手边,表情虽然仍是落寞,但也比起刚才好的多了。
陈晨双手默默捧着茶杯,喝着水听他在一旁唠叨。
“虽说咱们可以趁此打他个措手不及,却也是你重伤才换来的。你说,咱们当初好心好意救了他,如今他却反咬咱们一口。不说别的,就是养条狗,见了主子还会甩甩尾巴,好吃好喝养了他几年,没想到他竟然……”
他说着说着忽而停顿了下来,一拳狠狠砸在桌面上,桌上的茶壶茶盏被震的东倒西歪,铮铮作响。
“丁酉这龟儿子,真他妈的不是个好东西,畜牲,白眼狼,当初咱就该让他被人打死得了。”
章志骂的唾沫横飞,陈晨捧着茶盏,安静的坐在一旁听他抱怨。
丁酉长相清秀普通,一对深酒梨涡格外引人注目,“丁酉”二字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真名,这两年他虽只跟章志学了点拳脚功夫,身手不行,用章志平日里说的“也就三脚猫的功夫”,不过他为人倒是格外机警聪慧,并且嘴甜手快。
当初陈晨与章志在破庙里遇见被其他乞丐打的半死的他,章志一时冲动,好心救下他。本是路见不平顺手为之,却没想这之后,丁酉便认定了他二人,言及要报答他们的救命之恩。
那时,陈晨初建清音阁,梨花宛与长玉楼三处,正是需要灵活的人跑腿的时候,兼之看章志着实喜欢这个看来十岁出头的娃儿,想了想便将他留了下来。
两年多来,他真如当初所言一心报恩,勤恳机智,慢慢的陈晨与章志便对他放下初时的防备。
好在陈晨见他识字不多,因而并未让他涉及到一些机密的事件中去,平时丁酉也就是安排安排陈晨与章志的行程住宿,在长玉楼中做个安置管事。
因为清音阁才是幕后之地,其余两处一来皆是幌子,二来分工不同,各司其职,且平日里大小事宜都是直接上报给陈晨,阁中不得讨论机密之事,任务也是直接发在个人手中。
故几年下来,虽然丁酉一直呆在长玉楼中,却也只以为陈晨是个有钱的读书的公子哥,无聊时分做个买卖打发时光,并不知他真实身份。
长玉楼仿照大燕时的望月楼而建。同属酒楼,望月楼占地甚广,长玉楼规格却小了不止一半,高十米,仍有上下三层,包厢数量只有二十余间。第一层招待的是普通客人,第二层则是接待达官贵人,至于第三层便是陈晨的私人住地。长玉楼主司情报收集。
至于梨花苑,面上是戏曲笙歌之地,暗地里实则为人才培养之所。其中人员均是孤儿,经过重重严厉的选拔,而后只留下了一百人,这一百人文武兼修,因材施教。因而几年下来,医学、匠造、策论、美工、武艺等等,各类人才应有尽有。其中,尤其注意忠诚忠心的培养。顶尖十人最终进入清音阁中。
这两处早早便展现在人前,而清音阁是一年前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提起清音阁,人们说的最多的便是:清音之梦,地不知所处,人不知其踪。待罗兰过处,一片清平。
说的便是此阁锄强扶弱,为民除害。清音阁中人,手持长剑,剑刻罗兰花,栩栩如生,便是想要模仿,也不过得其形,而不得其神。
这两年来,清音阁更是收集贪官污吏的证据,接二连三举发了六名贪官县爷。
百姓举手称快,其身不正之人战战兢兢,尤属某些官员,对其更是怒目而视,意图除之而后快。这也是为什么皇帝看着奏章上“清音阁”三字,眼底深处含笑,口中却说着对其分外不耐烦的话,行动上对这个组织直接放任自流。
这么多年来,没有人会将毫无瓜葛的三处联想到一起。
“不急,他还有用。”陈晨漫不经心的轻声说着。
他将手中杯子递与章志,掀开被子,披着上衣欲下床来。
“哎,你再多歇歇呀。”
章志回身看他快下来了,急忙上前扶着。
“不用,”陈晨推开他的手,靠着床沿缓缓站起身来,“我都睡了这么久,也该下来活动活动筋骨了。”
说话间,“咚咚”的叩门声响起。
陈章二人对视一眼,陈晨开口道:“进来吧。”
柏木做的门“咯吱”响起,门从外打开,郭猎户端着一大盅冒着热气的汤水走进来。
“你醒了?”
“嗯。这段时间多谢你的照料了。”
“我也是为了自己。”
陈晨与他心照不宣的笑了笑,章志接过装汤的瓦罐,野鸡炖蘑菇的香气直扑而来。
章志将鸡汤盛了三碗,又将碗筷一一摆放好,对着立在一旁的二人说到:“快来吃,快来吃,饿死我了。”
三人就坐,将今晨才打来的两只野鸡并一锅蘑菇吃了个精光。
章志一边打着饱嗝,一边舔着唇上的油汁说着:“咱们今晚上将那只兔子烤了吧。”
“还吃呢,你看你都圆了一圈了。”陈晨打趣道。
“有吗?”章志下意识的摸了摸脸,待看到面前二人一脸戏谑,便知自己又上了这只狐狸的当了。
郭猎户将碗筷收拾在一旁,神色严肃的问道,“公子是决定行动了?可有郭某效力之处?”
“暂时还没有,需要先生之时,逸知绝对不会客气。”
“那就好。只要能手刃了仇人,便是上刀山下油锅,郭某也义不容辞!”
“多谢先生大义。”陈晨站起身来,朝郭深深鞠了一躬。
“不敢不敢,公子折煞我了。”郭猎户急忙将其扶起。
“公子近来打算如何?是否继续如今考试?”
“嗯,从这儿快马五日便能到,考试也还有半月时间,原计划不变。”
“若是公子不嫌弃,郭某愿随公子前往,今后任凭公子差遣。”
郭大力眼神中透着坚定,内里隐隐帮着些许忐忑之意。
陈晨沉思了片刻,指尖轻扣着桌面,一声声,宛若扣在郭大力心上。便是章志,也老实的坐在一旁,屏息以待。
“如此,便劳烦先生了。”陈晨笑着说到。
郭大力暗地长苏了口气,紧握的拳头缓缓打开,他突然站起身,“咚”的一声单膝跪在陈晨面前,抱拳道:“从今往后,您便是我的主子,郭大力唯您是从,如有背弃,天打雷劈。”
“先生严重了。”
陈晨托着他的手腕,看似轻巧,郭大力却丝毫反抗不得,只能跟着站起身来。
他心中暗惊,公子功力果然深不可测,当初着了道身负重伤,怕是其中另有隐情。也幸得如此,我才能遇到他。而今,我既认了他为主,定不会负了我心中执念。
“公子,你称我为大力便可。”
“好,大力,你便去收拾收拾,明日一早,咱们便启程。”
“是,公子。”郭大力说完,行礼后出了门。
待郭大力走远,章志趴过桌面轻声问道:“阿晨,他可信?”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是人是鬼,以后便知道了。”
“啧啧,也只有你能这么大胆!”
“哦?”陈晨挑了下眉,“那丁酉又是谁救回来的?”
“我……你!哼!”章志气急败坏,欲辩无言。
好吧,做错了事,认错了人的确实是他,他奶奶的,等事情结束,他一定要亲手将丁酉碎尸万段,以解他心头之恨。
“好啦,快去收拾吧。明日五更咱们就出发。”
“这么早?”
“嗯。”
章志并未多问,陈晨既然如此说,定然有他自己的道理。
“那我先去给眠昱发信息。”
“嗯,去吧。”陈晨招了招手。
章志退身径直来到后院,他从怀中掏出一白色口哨,朝天际一声响亮的哨音,不多时,凌空而下两只白头斑雀,一左一右,乖巧的飞落在章志肩头。
两鸟远看与寻常麻雀无甚差别,近看才知,这白头斑雀头顶白色雀冠,赤喙青爪,尾羽中各藏一枝金色羽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厢陈晨则是陷入沉思,此次重伤也在他的计划之内,不过收获郭大力却是意外之喜。
他摩挲着食指上的软玉戒指,思索着朝中众人的关系。这盘棋,在两年前便以摆好,如今也到了该落子的时候。
他轻笑一声,缓步上前打开窗,墨色长发披肩而下,如若黛色瀑布,白衣胜雪,丰姿如玉,端的是桃花映雪雪映人,如仙亦如魔。
窗朝南面,正是帝都所在。
京都,沉寂的太久了,是该活跃的时候了!这一去,少不得风起云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