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恍然地笑了。拿帕子一抹脸,才发现一大片的湿润。
他哪里是“临老了,反倒开窍起来”?病总有好的一天,假总有请不了的时候。怕是正愁找不到借口辞官,碰巧撞上了侍女的死,才想出了这样的法子。跟那位梁御史一样,不屑“与反逆共俯仰”,为了达到目的,无所不用其极。一个轰轰烈烈,一个委曲求全。经过这样一闹,这位最有德望的太傅,怕是一世英名就此毁掉了。
“京城里一定议论纷纷吧?”
右相重视了一辈子的名节,最后居然是自己亲手毁了去。曾经伉俪情深的美谈,现在竟成了天下人的笑柄。我可以想象那种无奈。
纹箫没有注意到我的脸色,继续说:“那可不?听说,大家都在议论,说右相正经了一辈子,却最终自毁清誉,晚节不保……”
“不管别人怎么议论,在稼轩,别再让我听到同样的话!”我厉声打断她。
谁都可以嘲笑太傅,唯独李家不可以。
御史大夫梁宇琛,右相陈敖,这才是读书人的气节,为官者的风范,值得整个天朝的国人从心底顶礼膜拜。
我见到纹箫委屈地苦着一张俏脸,心里终究不忍。三个丫头里,现在,就只有她还能陪着我说说笑笑,保留着以往的单纯。没有了这些不多的笑声,这个稼轩,就真正成了一个冷冰冰的人间炼狱。
“我不是怪你,只是,右相绝不是那样的人,”我抬了手轻轻揉着她的脑袋,柔声安慰说:“好了,乖纹箫,别跟我置气了。”
“我知道,右相他有自己的苦衷,对不对,公主?”纹箫眨巴着双大眼睛,弯弯的睫毛上仍然凝着泪珠。
“对的,他有苦衷!”我无奈地低声说。只是,这两个字怎么能概括得了当事人所受的委屈!
纹箫想了想,又凑近我一些,说:“公主也不要担心太多,听说右相辞官后,就在京郊办起了书院,教书育人,倒是自得其乐呢!”
“真好!”我感慨良多,最终脱口的却是这两个字。
潜心教学一直就是陈太傅的夙愿,以前在太学,他就常常说,“得天下英才以教育之,君子之乐也”。没想到,这么早就能实现。
这个世道,总算没有让人彻底灰心。我微微松了口气。
从上元节夜宴上回来的时候,我终于跟袁采薇有了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不是我主动找她,是她拦住了我。
我跟着她一路穿过御花园,直到太液池边上才停下了。
“我知道,你有疑问,”她冷冷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跟我摊牌,说:“不怕告诉你,陆皇后,是我逼死的!”
“为什么?”
“她当然该死,萧家一门全毁在她手里!”她恨恨地咬牙。
我蹙眉:“我知道萧别的嫂嫂,是你堂姐。我是问你,为什么用那样残忍的手段?”宫里要处死一个人的方法多得是,随便哪种,都比母后所受的要痛快。
“呵呵……”她撇过头,一脸的嗤笑,“处死仇人,还要想着让她死得舒服么?当然是越痛苦越好……”
“你真狠!”我愣愣地看着她,不能明白,那样好看的美人红唇里,怎么会吐出这么恶毒的话。
“狠?论狠,谁比得上你高高在上的母后!”她转过头看我,眼色凄迷,“你知道我堂姐是怎么死的么?”
萧别的嫂嫂,我跟她并不熟识,只在宫宴上见过几次,隐约记得那是个面色沉静的女子。萧家一出事,她就一起下了诏狱,听宫里的人说,没到上刑场就病死在了牢里。
“她是怎么死的?”我诧异起来,不知道这里面是不是又有隐情。
“我干嘛告诉你?”她反常地大吼,声音随即暗哑。
哽咽的哭声,飘荡在空旷的太液池上,衬着暗夜里轻微的潮汐声,说不出的凄凉。我追问不下去。不知道是刑部的人做了什么,还是……
我始终不愿意相信是我母后残忍。
我看着脚边的湖水,顿了顿,冷笑着说:“我母后那样坚强的一个人,你倒能逼得她自尽,确实好本事!”我的手微微颤抖,心里其实很怕知道,自己血脉相通的亲人死前究竟遭受了怎样的凌辱。
“那还不简单?不用我动手,我只要告诉她,她的儿子囚在了东宫,女儿送入了青楼。她若不死,或者,她若不痛苦地死,他们的下场还要惨上一万倍……”
“她的死法,还算不让人失望!哈哈……”
听着她尖着嗓子肆无忌惮的狂笑,我双手上的颤抖顷刻间袭遍全身,怎么都抑制不住。难受和恐惧,抽搐似的,一阵阵从心头漫开。
母后说,男人一旦恨起来,比女人更刻骨。
母后又说,可是女人报复起女人,比男人狠多了。
这两句话,交替地在这个森严的宫禁里得到了印证。我聪明的母后,好像她可怜的一生就是为了预言这两句真理。
我极力抑制住颤抖,跨上前两步,对准她的脸,用尽全力挥下去。
“啪”地一声,激荡在临水的夜色里。
“你敢打我?”
她不可置信地怔了怔,拿手轻抚上自己的脸庞,眼里一丝寒光闪过,不甘示弱地抬手反挥过来。
我一偏头躲了过去,本能地挪着脚后退两步。
“公主,小心!”纹箫原本红扑扑的俏脸顿时吓得没了颜色。
我拼着上半身尽力向前挣,却无法顿住后坠的身势,在她邹然急切的惊呼声中,直直栽进了水里。
以前夏天我都不常去游泳。现在,这乍暖还寒的天气里却要下水。我已经笑不出来了。
湖水冰冷刺骨,没过后背,没过双肩,像尖细的刀子一点点地戳进肉里。周围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我的水性不是太好。试着挣扎了几下。身上的棉袍吸足了水,立刻变得厚重无比,压得人轻易喘不了气。
“来人啊!救命啊……公主落水啦……”我清晰地听见纹箫带着哭腔的嘶喊,不禁有些心疼地想,再这样喊下去,一副清脆的嗓子就得好几天说不了话了。而此刻,人群都聚集在遥远的文华殿,即使她喊破了嗓子,也不会有谁听见。
泼墨似的夜色里,四周铺天盖地一片安静。我听得到水面上浮冰微微碎裂的声音。
对于死亡,我不是特别的惧怕,甚至在这一刻还可以平静地思考。只是这样死在这个暗夜的太液池里,死在一个嫉恨我的女人手上,还是会觉得有一点遗憾,只是一点点。
如果可以,我宁愿自己死在那个人的手上。就像席慕容在诗歌里写的:
你若是那含泪的射手
死在你的怀中
我们之间,不是不可以爱,不是不可以相守,只是那样激烈的感情已经被密密地织进了一张叫作“仇恨”的大网里。他无法逃脱,我动弹不得。
死亡,或许是最好的解脱。
身体慢慢麻木,我终于放弃了挣扎。湖水渐渐没过头顶。连同冰水一起漫上来的,还有丝丝不绝如缕的记忆。
“听说,皇帝陛下很是担心青禾公主的婚事!”
“你是天下人的殿下,我却只要你做我一个人的公主!”
“青禾,我会很快回来的。你等着我啊,等我回来娶你!”
一切还像是昨天。
隔了三年,他没有忘掉誓言,穿过劫难,穿过死亡,不远万里从西北赶回来见我。我不再是天下人的殿下,不再是他的公主,却成了他的心上人肆意报复的棋子。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无边的迷梦中只有他轻扬的唇角上,那清朗从容的微笑。
马背上挺直呵护的背脊,荷塘里曲终之后的回眸,温润清澈的目光,仿佛直望到我的心里去。
我轻轻地弯起嘴角。
明媚洒脱的容颜,飞扬不羁的神采。我永远不会忘记。
黑暗中,仿佛世界的尽头!尽头,也全是他曾经给过的,温暖的笑意。
耳旁尽是汩汩的水声,纹箫的呼救渐渐听不真切。
父皇曾说,人的一生,就如一片叶,在春天萌芽,在秋天凋落,很短暂。当时,父皇怜爱地轻抚着我的长发,缓缓地说,记得让短暂的一生轻松一点,无悔一点。
我无法轻松。
所以,我想在自己后悔爱上他之前,结束这一生。
只是不知道我若就此死去,他是会冷漠得面无表情,还是会难过得痛彻心扉。
逸之,逸之……
如果我死了,请你一定不要哭泣!因为听说如果你为我哭了,我的来生就会记得。我不希望在我的来生里,还会记得你,还会遇上你…………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胸腔里灼痛难忍,像是要爆裂开来一样。
活着不舒服,死了也会这样痛苦么?我微微蹙眉。
“公主……公主……”
谁的啜泣这样耳熟?我拼命睁开眼,有白光刺目,忙举手遮挡,一瞥头,大惊失色。淡青色的纱质帷幔,床顶上缠绕的藤萝花纹,一切都那样熟悉。
一下子就急晕了。
忽然想哭,我怎么会还在自己的稼轩里?
这一定是梦。死亡让人恐惧。可是,做足了心理准备一心求死却没有死成更让人哭笑不得。
再次醒来,一睁眼就见到两个丫头。一个端了药坐在旁边,一个绞了湿帕子帮我擦脸。眼睛全都红红的,肿得老高。
“公主,您终于醒啦!”见我醒来,纹箫惊喜地开口,急急地抬起手背去抹眼泪,手臂微微颤抖,手上托盘一斜,碗里的药汁泼了出来。有几滴溅到了我身上。
纹箫顿时慌了,手忙脚乱地靠上来收拾,“公主,我……”刚刚收住的泪水再次滚滚而落。
我冲她微微地笑:“傻丫头,我还没死,你哭什么?”
“公主……”纹箫低低地叫着,嗫嚅许久,不知道想说什么。
一旁的素弦靠上来推开她,接过托盘放好,又拿了帕子擦干净我衣服上的那几滴药汁。她好看的手轻抚过我的额头,捋顺我的长发。我想要握住她的手,抬手才发现,自己连这点力气也没有。
“公主,知道您素来仁慈。可是别的事情都可以原谅,唯独这次因为这个丫头照顾不周,害得您几乎丢了性命,无论如何,您都得好好地罚她!”
素弦说完,又看向纹箫,“你说,那天你既然跟着伺候,怎么公主落了水,你自己倒是一点事儿都没有?”
纹箫立刻就跪下了。
“现在跪着有什么用?上元节那天做什么去了?”素弦看了她一眼,继续忿忿地训斥。
纹箫的肩膀压低了些,可以听得到她明显的哽咽。我很不喜欢这样的时候,这么多年一直这样。因为我知道,从本质上来说,我和她都是一样的人,但是此刻她颤巍巍地匍匐在我的脚下---那是待我亲如姐妹的人,我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素弦还要说什么,我微微侧身,拿眼神制止了她。
“不要怪她,那样的意外谁也不会事先料到,”我转头看向素弦,眼睛有些酸涩,缓缓开口:“她又不会水,你若让她去救我,岂不是白白搭上一条性命?”
素弦闭了嘴,不再说话。
她大概是觉得,我落水的那天,纹箫就算不能阻止袁采薇,也应该第一时间跳下水去救我,而不是站在岸上干着急。在这个深宫里七年,以身殉主的事,以前也见识过几次。每次都会感叹,会一阵阵地唏嘘那些人的所谓“忠义”。可是经过上次素弦那件事,我却更多地觉得,其实没有任何人生来就有权利要求别人为自己付出什么,尤其还是生命那样重要的东西。
“以后,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你们自己的安全最重要。首先要自己活下来,然后才能帮我,知道么?”我幽幽地说。这个世上,本就不该有什么不付代价的天经地义。
“知道了。”两个丫头声音低低的。
我让纹箫起身,打量了一下周围,问:“我躺了几天了?”房间里一股药味儿,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摆设,看不出什么变化。
“公主,您都躺了四天了,太医都没有办法……”
躺了四天。难怪全身这样酸痛。
素弦接着补充,说:“后来,还是顾统领带了他药铺里的一位大夫过来,才……”大概是想起了那几天的情景,她的声音暗哑着,再也说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