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着他的动作,一字一字地念下去:“赵惟一……”犹疑地抬头看他,“你叫赵惟一?”
他愤怒地一把扯了宣纸,恨恨砸向我:“混账!本世子怎么会用一个伶人的名字?”那目光凶狠得像是要一口吞了我。
“山下又风,山下又风……”我默念着这个名字,恍惚地缓过神来,突然惊恐地看向他,“你是突厥汗王的世子阿史那岚!”
“我说过,女人太聪明了,不好!”他收拾起刚刚的暴怒,又是玩味地一笑,并不否认。
我僵立着不再说话。
他弯下身子,捡起刚刚扔掉的那张废纸,缓缓地展开,“就是这样短短的一首诗,竟然要了我母亲的性命!”
他的母亲?阏氏文氏?
阏氏文氏,是突厥可汗阿史那齐风的正妃。
听我母后说,这个文氏自小聪明,长成少女后,又美丽绝代,她对汉文化深为爱好,能诵诗,擅长书法,能自制歌曲,弹得一手好筝与琵琶,还颇能谈论经史,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才貌双全的女子。
因此,当突厥可汗阿史那齐风还是世子,为兵马大元帅时,便将她纳为妃子,及至正式登基称汗,立即册立文氏为阏氏。几年后,文阏氏为他生下两个皇子,此时,小夫妻夫唱妇随,恩恩爱爱,甜甜蜜蜜。这种恩爱甜蜜的生活一直延续了很久。
可惜,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可汗与文阏氏的感情逐渐恶化,因为文氏有很深的汉文化修养,经常拿汉族的古今事例进行诤谏,而可汗却只粗通汉文,不胜厌烦。加以夫妇久处,责难既多,爱怜又少,积久情疏,怨言易起,于是突厥可汗便对文氏越看越不顺眼,文氏也感到悲伤哀怨。
既好音乐,又得不到皇帝的亲近,于是文阏氏经常召伶官弹唱侍候。听说,还作了一首《回心院词》,谱上曲子,让乐师们弹唱,希望借此重新获得可汗的宠爱。只是渐渐换来的,只有失望。
一年前,不知道为什么,阿史那可汗突然下旨敕令阏氏自尽,死后余怒未消,命裸其尸体,裹以芦苇席,送回文家。一代阏氏,竟然如此凄凉死去,死时年仅三十八岁,真正可悲可叹!
我的母后在世时,每每说起这个人,总会忍不住落泪!大概是同样身为一国之母,免不了嘘唏感叹,兔死狐悲吧!
我们都没有说话。四周一片沉寂,可以听得到窗外阵阵夏虫鸣叫的声音。
阿史那岚转身去寻了刚刚的那把酒壶,递给我,“陪我喝一点儿!”
我冷冷地撇过脸去,拒绝:“对不起,我不会!”
这个习惯可真不好,我又撒谎了!因为清醒的时候,我尚不能确定保全自己,若是喝醉了,那不是直接走进狼窝么?我并不怕死,可是,有些事情还是无法容忍。
他也不勉强我,唤了人过来,领我下去。
一走出那间屋子,我就重重深吸一口气。晚风如此清新!
回到柴房,纹箫立刻紧张地跑了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公主,你有没有事?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见到她,我这才放松地伸了个懒腰,笑了一下,“没有,我没事……”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好久,确定我没有受一点儿皮肉伤,这才放了心。
晚些的时候,居然有人给我们送了条被子。我激动地抓起那条被子,拿手在上面摩挲了好久。
没想到,这个阿史那岚,倒不算坏了良心!
第二天的时候,门上锁响,还是以前的那两个车夫进来,不由分说将我和纹箫拽起,匆匆带出了柴房。
推推搡搡地一路来到昨天下车的地方,早就有几辆马车停在那里等着。
我和纹箫对视一眼,正要开口询问,就见到面前的一辆马车车帘挑了起来,阿史那岚慢慢从里面探出头来,冲我笑了一下,“上阳公主,请过来坐!”
说是请,可是那语气却分明是不容拒绝的命令。
纹箫担心地扯了我的袖子,不愿放手。
我只好转过脸去想办法安慰这个丫头。还没想好怎样开口,冷不防身后突兀地响起清冷的声音,“上车,别让我拿鞭子抽你。”
我悚然一惊,急忙回头。
阿史那岚似笑非笑地掂量着手中的鞭子,不等我跟纹箫说话,一把将我拽上了一旁的马车。车帘一放,马车急急向前驰去。
我靠住厢壁,听得马蹄声急,心念急转,种种前因闪过,恍然明白过来。他大概是要带我们去关外了!
车帘遮住了日光,他的表情模糊看不真切。
隔了好久,他开口:“上阳公主,不如我们来猜猜,看光烈将军萧别是否会来救你!”
我轻笑起来,这个人还在自负地以为萧别会来救我。我自己都已经绝望的事,真是弄不明白,他何以这样的坚定!
“我早说过,我跟萧别已经毫无瓜葛!我一年前就许配给了驸马陈子放,哪有男人会傻到奋不顾身去救别人的妻子?”
萧别,我的生死,他大概早就不在乎了。
“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他低低地笑着说。
那就等着吧!就是不晓得到时候,我们谁比谁更失望了!我在心里暗笑。
他忽然又转过脸来,郑重地看着我,“你跟萧别……”
不知道他到底想问什么,我还是冷淡地看过去,脱口打断了他,“我们什么都不是了!”
“原来,我赌上的,竟是一段旧情。只是不知道,我们的光烈将军会不会是一个恋旧的人了!”
“不管那个人恋不恋旧,你这样拿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做要挟,都不是光明磊落值得人称颂的行为!”
我这话大概戳到了他的痛处。
他明显大怒,陡然抬起手臂,用力朝我脸上挥了过来,“啪”的一声,落在我的左颊,震得牙齿似乎都有些松动了,满嘴的血腥,脑子里更是一片嗡嗡作响。
半边脸颊立即火烧火燎起来,我轻轻抬手擦了一下嘴角,手背上猩红刺目。
“怎么?堂堂突厥世子,不能在战场上奋勇杀敌获胜,只会拿女人耍威风吗?”我恨恨地看向他,不禁冷笑。
“‘堂堂突厥世子,不能在战场上奋勇杀敌获胜,只会拿女人耍威风’,公主这话说的真好,”阿史那岚深深看我一眼,转过头去,又说:“以前欺负女人这样的行为,我阿史那岚也是万分不齿的,可是一年前,你们光烈将军教会了我!”
“你少血口喷人!他才不是那样的人!”我脱口反驳,只是话说到后来,明显底气不足,越说声音越小。以前的萧逸之确实足够光明磊落,可是萧别,我就不敢打包票了。
“怎么?声音越说越小,上阳公主也有底气不足的时候?”他戏谑地朝我轻笑。
我心情不好,脸颊又痛,没心思跟他理论,只好转过头去不理他。
晚上,休息在野外。
初夏时节,月明星稀,暖暖的晚风吹得思绪连着鬓发散乱飞扬。
其他人都去别处歇息了。我怔怔地坐在火堆边上,突然想起了大半年前跟着端砚一起逃往淮南的情景。那个时候,急着去淮南投奔二哥,心里至少还有个念想,并不觉得多么难熬,可是现在,每往前一步,我就离京城远了一尺……
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来救我?我埋头在臂弯,茫然地蜷膝苦笑。
“在想什么?”阿史那岚忽然伸手抬起我的下巴,语气莫名变得温软。
我执拗地侧过脸去,不愿理他。
一阵凉风吹来,我不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差点摔倒。
阿史那岚忙伸手要来扶我。
我急忙往后退了一些,冷冷躲开他。
他伸出来的双手僵在半空,半天没有收回去,唇角扯出一抹苦笑。
我扶住地面坐好,心里不清楚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突然的转变,只拿眼睛戒备地盯着他。
“我就如此可憎?”他低下头去,自嘲地一笑,“我自小体弱,母亲得宠时还能得到庇护,等到我母亲失宠,几个异母兄弟都嫌憎我,一有机会就追着我打。”
说起往事,他脸上浮现出恍惚的笑容,喃喃低语,“每次母亲都会搂着我,一边掉眼泪,一边给我上药。有时候,我宁愿让他们打,要是受了伤,母亲就会抱着我了。”
“为了这样的怀抱,我忍辱负重,发愤图强,终于习得了一身的好武艺。我以为,我可以给我母亲温暖,可惜,她却越来越不开心。因为我的父汗不再爱她了……
有一次,我的母亲得罪了父汗的一个宠妃,他居然,纵然那个女人当着众人的面扇我母亲的耳光。我们汗宫里,历来有句话,叫,‘打人不打脸’,我的母亲身为正妃阏氏,却受到那样的侮辱,连个下人都不如……她当场沉静冷笑,回来却扑到我怀里抱头痛哭。我问她为什么哭得那样伤心,她却告诉我,是风沙迷了双眼。她不知道,这一幕,其实我都看见了……”
阿史那岚仿佛在说一个遥远的故事,娓娓道来,唇角犹带一丝笑容。我怔怔望着他,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跟我说起幼年往事,却听得心里渐渐酸楚。不论国籍地域,我们的母亲,因为爱,都足够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