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神情片刻恍惚。握住杯子的手颤抖了一下。清澈的茶水浮起杯中的数朵茉莉,辗转飘逸。仿若人世沉浮。
“青禾,你不懂……”
话一出口,已是相当的无力。
我突然不忍心再劝下去了。
为了我大哥虚幻的高位,她即使再辛苦,也会觉得值得,也会咬紧牙关全力支持吧!
就像父皇说的,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坚持的东西。
放坚持着婚诏带来的责任,清婉坚持着对自己丈夫的情义。好像只有我没心没肺,最是没有原则,不能完全的恨,也不能彻底的爱。
端午当天,我陪着皇后,带领宫中内外命妇,一起去西郊的迦叶寺上香祈福。皇家寺院本来就游人稀少,再加上皇后出行,路上除了浩荡的仪仗,一眼望去,几乎看不到其他人。
我们这长长的一大队人马刚到庙门,方丈就带领着僧众迎了出来。
“老衲拜见皇后娘娘!公主殿下!”来人面目慈和,身披袈裟,双手合十,冲着清婉郑重地一躬身。他是父皇的出家替身,统管这一片佛门净地,见了皇后自然不必跪拜。
只是,他这一躬身,身后的众人连忙跟着乌泱泱跪了一地。
清婉忙微笑着,抬手让他们起身。
那个微笑,浅浅荡漾,仿佛透不过周遭稀薄的空气,恬淡得有些不真实。
转眼吉时已到。
祈福仪式在广德正殿的广场上举行。
广德殿是迦叶寺的主体建筑物,殿顶九脊、筒瓦覆盖,飞檐挑角,斗拱华盖。正脊上有“佛光普照,*常转”八个大字。广德殿供奉的主尊佛像为佛教的创始人释迦牟尼佛,“大慈大悲,大智大觉,法力广大”。故广德殿又名“大佛殿”。
皇后朝服上阶,御仗前导,内外命妇齐集殿外跪迎。礼乐偕奏,鞭炮齐鸣,礼官奉册上前,朗声诵读祈福诏文。吉钟长鸣,丹墀之下,命妇齐齐俯首,同声吟诵祈福经文。皇后拈香拜首,徐徐而立,手抓金色五谷,撒向殿前御制祈福槽。寺内僧众高唱梵音,登上祈福塔,点燃祈福莲灯九百九十九盏。
仪式结束,皇后扶了我的手缓缓走向其它殿宇,继续一一参拜。
她的脸上始终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神情端庄得体,衬着一身华贵的皇后朝服,凭添出一份素来不曾见过的威仪。朝服上,硕大的东珠明耀夺目,绣金的凤凰葳蕤明艳,栩栩如生,像是要展翅欲飞。
华彩的妆面下辨不清她的脸色,可是一握她的手,我就感觉出了她手心里冰凉的湿意。
忽然就明白了。
整个祈福过程,她其实一直都在硬撑着。
明明不喜欢这样的场合,这个百合般空灵的女子,却还是要摆出如此一副贵族式的表情,带着一点恬淡,一点节制的笑意,把自己装扮成一株盛世的牡丹。
为了心里的坚持,她努力改变着自己,好适应新的身份,好一站在众人面前,就昭示出皇家的威仪。虽然那份威仪仅剩虚妄。
只是,这样做,心,不会痛么?
初夏的暖风从殿宇间的走廊里飘过,吹散满怀的思量。时间似乎就此沉静。
方丈邀我们去寺院后面的禅房里,清谈讲经。
小僧端了茶点进来。
“方丈大师有劳了!”清婉客气地向他致谢。
方丈手持念珠,诵了声佛号,微微颔首,说:“娘娘客气了,老衲法号三戒,您直呼便可!”
三戒?我刚喝到嘴里的茶“噗”地一声全吐了出来。
清婉和方丈立刻一齐惊疑地向我这里看过来。
“不知上阳公主有何高见?”
我看着他慈和清瘦的眉目,脑海里却不由得想起黎耀祥扮演的那个腰肥肚滚的“八戒”。还是忍不住想笑。
连忙放下手里的茶盏,掏出帕子装作擦嘴,尴尬地将那个未及伸展的笑意掩饰了过去,定了心思,缓缓开口:“大师多虑了。青禾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
“也是一位修行的僧人!”我想了想,又补充说。
他好奇地看过来,问:“不知那位师傅在哪里修行,是何法号?”
“他是个行僧,叫八戒!”我连忙再次掏出帕子掩嘴。不捂着怎么行?快撑不下去了。
方丈立刻了悟地点头,喃喃自语,“八戒,八戒……如此修为,老衲不及!惭愧!惭愧!”
认真的样子,竟像是在沉思。
我不忍心看着他为这个无谓的问题自苦,只好开口换个话题,“《论语。季氏》中有云,‘君子有三戒’,柳子厚先生更是据此作了‘永州三戒’的寓文,用以警示世人。大师的法号,想来也是颇有来历!”
“上阳公主果然博学!柳施主的‘永州三戒’,警示世人,确实寓意深邃。然而,老衲已是身处佛门,远离尘世,法号并非出自那里!”
“哦?”我故作惊讶地问。
“三戒者:贪嗔痴是,”他缓缓诵出一句佛语,看我一眼,又说:“老衲的法号便由此而来!”
我配合地点头,“原来是这样!”
方丈就不再跟我闲聊,手里转动着佛珠,徐徐开讲。
午后的阳光从窗缝里照进来,禅房里檀香氤氲缭绕,似乎天地都就此灰飞烟灭。
“修罗为六道之一,十界之一。最初为善神,后又转为恶神之名。修罗有美女而无好食,诸天有好食而无美女,互相憎嫉,经常战斗。故后世亦称战场为修罗场。战斗结果常以修罗失败收场,而后他们藏匿于藕孔之中。其果报胜似天而非天,虽有福德,然性?慢,执着之念强,虽被种种教化,其心不为所动,虽听闻佛法,亦不能证悟。可见,贪嗔痴皆为妄念。诸烦恼生,必由此故……”
他叹息着说完一段新的佛教故事,神情微微困倦,似乎就要午睡了。
清婉和我对视一眼,正要告辞,就见他突然睁开眼睛,看着我们,像是无意识地低低感慨:“贪嗔痴三戒,老衲一生的缘起便在于此!”
“三,是变数,也是劫数!”他又说。
淡漠的眼睛里,闪过一些让人看不懂的东西。神情瞬间肃穆庄严。像是在说自己的法号,又不太像。
我只是不明白。
晚上歇息在寺庙后面的厢房。
半夜里,隔壁突然一阵扰攘。宫女和内监混乱的惊叫,在这个宁静的寺庙里听得人胆战心惊。
我心里一跳,立即下榻。披了衣服顺着声音赶过去。正是皇后的房间。
到那一看,一屋子的宫女内监战战兢兢地跪着。
我紧走几步绕过屏风。
榻上的清婉,双目微合,眼角乌青,洗去铅华的脸上一片死白。宛若残荷凋零。那一身葳蕤夺目的朝服已经换下来,整齐地摆放在塌旁的矮几上。朝服上绣金的凤凰兀自高傲仰视,闪出一星刺眼的光芒。
我一下子愣住了。
不敢相信,华彩的妆面背后,真相竟是这样的颓败萧瑟。
清婉贴身的侍女连忙向我走过来,急急抓住我的手,未及开口,已是泪流满面。
“发生了什么事?”我下意识地问。
“娘娘就寝前还好好的……我一直在外面守着……夜里听到呻吟,谁知进来一看……就成了这样!”她抽抽噎噎地回话。
“去请太医了么?”
“已经请了……”
我一下子跌坐在塌旁。接下来好像就只剩了等待。茫然看着自己的手,那里纤细苍白,什么也握不住。初夏的风已经带着暖意来了,我却觉得从外面一直寒冷到心里。又一次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太医很快就到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
侍女赶忙从锦被中抽出清婉的手臂,搭了方素帕在上面,请他把脉。
那个太医把了一会儿,又换了另一只手臂。
我紧张地盯着他。
片刻之后,他微微点头,转而看向一旁的侍女,问:“皇后娘娘晚上都吃了些什么?”
“娘娘说没胃口,一小碗素面,只吃了一半!”立刻有侍女哆嗦着回答。
太医不说话了。
隔了好一会儿,才转向我,紧皱了眉头,说:“依老臣之见,娘娘可能是中了毒!”
“中毒?”
我脱口惊问出声。紧紧盯着太医的脸色,一时惊疑莫定。
“娘娘面白气虚,眼现乌青,左、右两侧寸、关、尺的脉重均按摸不到……确是中毒的症状!”他低了头,斟酌地开口。
“太医能确定是什么毒么?”
他沉思了一会儿,突然跪倒在地上,看着我,说:“老臣愚昧,竟是生平未识!恳请公主下令,着内监取来娘娘今晚所用之物!只怕还能斟辨一二……”
我立即转身出屏风,吩咐了内监去取了那剩下的半碗面过来。所幸居然还在。
太医也跟着走了出来,从随身的医箱里取出了一包银针,挑出一根来,刺向碗里。片刻之后取出,竟然没有预料中的黑色。
一旁的侍女跪下来佐证,说:“这碗面,在娘娘用之前,就已经验过了,必是没有问题的!”
太医也不吱声,换了根银针,又试了清婉喝剩下的茶水。还是没有。
“罢了,亏得娘娘服食量少,中毒不深,老臣这就取两内关穴替娘娘下针,留针一刻钟,毒素即可排出。眼下虽不能全尽,但慢慢辅以汤药,自当无碍。”他终于无奈地收起那一根银针,低叹着,给出一个折中的方案。
我微微点头,算是同意了他的做法。吩咐了侍女,多点几盏灯过来,进了里间指挥她们在不同的方位一一放好,好方便太医施诊。
侍女忙忙地照做了。我走到一旁,低头沉默,细细思量太医刚刚的话。
服食量少……中毒不深……可是,素面和茶水里面分明没有毒,那又会是哪里出了问题?
不知不觉再次转出了屏风。
一眼看到矮几上的茶水,片刻恍然,急忙将侍女们叫到一旁,问:“娘娘晚上用过的盥洗之水可都还在?”
她们一时都愣住了。半天没反应。
“漱口水?听懂了么?”我又重复一遍。
有一个小丫头立马就跪下了,说:“今日,诸事繁杂,奴婢只匆匆搁置着,还没有来得及倒去。奴婢行事懒惫,恳请公主网开一面!”
她以为我要罚她。
我立刻就笑了,说:“你行事懒惫,伺候皇后不周,若是往日,确实不该轻饶。可是,今天,我却要谢你!”
当即吩咐她取了剩下的漱口水过来。
“老臣,幸不辱命!”太医施诊完毕,转身出来,缓缓冲我一躬身。
我微笑了向他致谢,指了矮几上的杯子,对他说:“太医若是不忙着走,还请验一下这水!”
太医立即又取出一根银针,沉下面色,细心勘验。
片刻之后取出。银针上,一截黑色赫然在目。果然。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清婉慢慢醒转。
见我站在塌旁,她虚弱地笑了一下,“这一次,又是只有青禾陪着我!”
原是一句道谢的话。可是,一个“又”字,一个“只有”,听得人莫名心酸。
忍不住要掉眼泪。
我忙拿手拂了一下刘海,微微仰起脸掩饰过去,嗔怪地撒娇,“只有青禾不好么?没想到,皇后竟是讨厌见到我!”
“很好啊,已经很好了!”她虚弱地叹息,又侧过脸来,看着我,“我早就不去想了……”
早就不去想什么,她没有告诉我。我却从她微微失神的眼睛里读懂了。
“这里会痛么?”我比划了一下心的位置。
“没有感觉啊……青禾,没有感觉了,怎么办?”她忽然就要哭出来,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茫然。
真的没有感觉么?没有感觉,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我为她掖好被子,低声说:“你不要多想了,要好好休息,安心养好身体。”
她没有回答,微微仰面看着我,说:“青禾,不要让皇帝知道我病了。”她还不知道自己是中了毒。
我低声地回答:“好的。”
眼泪却砸进了她的脖颈。她微微一哆嗦。
我犹豫了一下,靠上去抱紧她。跟她一样,茫然得找不到方向。
清婉渐渐安静了下来,嘴角一丝浅笑,呼吸平稳绵长。她已经睡着了。
命妇们听到消息,纷纷赶来探望,被我一一挡了回去。
留下素弦和纹箫帮忙照顾着。
深呼吸一口微热的空气,一个人走进前面的德广殿,安静地跪在蒲团上,恭敬地拈香俯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