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次吵过之后，又是一个多星期王超没回来，李明已经习惯了房内的一派清冷，吃喝坐卧，随心所欲。倒是王超突然进门，她反而觉得有点不适应了，毕竟，心是远的，而身体也早抢先一步陌生了。王超是住在单位，还是奔波于婆婆家了，她完全不在乎。
只有偶然间，当她从电脑或手机上拔出视线时，瞥到漆黑的天幕，感慨一天又过去了，心里会有种恍然隔世的不真实感。她才刚满三十岁，却觉得自己已然老去了。好几次，她对镜自赏，黑发如缎，*白*嫩，身姿袅娜，可是眼底却渗出丝丝暮气。难道就这样颓废下去了？时光易逝，生命弥珍，二者相较，从来都是可悲可叹的结局。她不甘心，毕竟，她还年轻，还有太多想要的温暖未来，太多想拥有的绚丽日子，尘封在这样的暗室里，她着实心不甘情不愿。
想到这些，今天清晨醒来，她换洗一身新衣，在镜前精描细画，准备出去吃一顿对得起自己这还算是盛世年华的早餐。可是到哪儿去吃呢？她想，家门口的早晚点么？此时正是早上八点，小区里那些闲散的老太太们早就盘坐在阳光散漫的大门口，在闲言碎语里东张西望，肆无忌惮地探测着路人的身心。
是不是每个小区里都有这么一帮老太太，或领着孩子，或牵着小狗，总是在天光还未大亮时，就忠于职守地蹲候在小区口，夏天一把蒲扇，冬天一个手炉，比门卫还敬业，用目光将来往的人巡视个遍。你未必认识她们，但是完全不妨碍她们对你了如指掌，有些时候，甚至她们比你家里的人还清楚你的行踪呢，穿了什么，吃了什么，擦没擦粉以及谁家男人好抽爱喝，谁家媳妇是个烧包货……
说起来，这些老太太们一个个神情自得，眼光却锐利如严谨的审判长，每一个被他们细致审查过的人，都会被她们眼中那俗不可耐的标准所震撼，在心里留下一针见血的惊悚。李明走过小区口时，立马感应到几束堪称尖锐的目光，那些目光在她身上肆意乱戳，甚至随意翻找，恨不得将她扒光摸净，李明强装着淡定，加快脚步，将这些黏在她身上的苍蝇甩到身后。
李明很清楚她们在想什么，一个已婚未孕的女人，单单这一点就足够她们揣测几个月了，王超又经常好几天不见踪影，这两点足以让她晋升为焦点话头。再加上自己不喜迎来送往，疏于招呼，更懒得解释，只能任人猜想了。这帮人，她们恨不得把我拉到案板上像收拾活鱼似的给我刮鳞开肚后才能满足她们凶狠的偷窥欲呢！
想到这儿，她心里就生出一种无力感。人啊人，看似随意，却生活在格子间，不是被这个网捕捉，就是在那个笼里挣扎，再怎么拳打脚踢，终究深陷在千丝万缕的套套里。或许最难做的，并不是一意孤行地背包走天下，细想起来，那不牵三扯四浪迹天涯的落寞到底比不上隐忍穿行在每个暗淡无趣日子里的折磨。说到关系，她现在真正拥有哪些可以依靠的关系呢？除了父母，再无他人了。
她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无话可说无人可诉的境况里很久了。王超已是不可能，曾经的密友多多少少都跟王超有些粘连的，在最后一层窗户纸捅烂前，还是保持静默好一些吧，至于新友，上班时间还算不上长，跟同事们关系也只到闲聊那一层。熟悉的家长，突然变成冷漠的他乡，谁曾想行走半生的地方，竟然找不到一个说心里话的人，唉！
拐了个弯，她走到了离小区远一点的早晚点那，发现里面竟然还有不少人。虞城的节奏是缓慢的，人也是慵懒的，很多人早上起来，都是在家随便捯饬点早饭，打个豆浆，煮个麦片，开瓶牛奶，热个馅饼或包子凑合一顿算了，心思巧一些的才会熬个清粥，炒一两个小菜。实在不想自己动手又不肯委屈嘴巴的，就会到小区门口的早晚点里来解决，这些早晚点小店，基本上一年四季供应着相似的几种汤食。除了汤，还有三四种口味的包子，再有一些店铺稍微大一点的，还会供应金黄色的油条馍片菜角，鸡蛋饼之类。当然也少不了一个装满了卤鸡蛋的大瓷盆，有的会别出心裁熬制一些黑如焦炭的可乐蛋。
普通的早晚点，普通的人群，虞城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城，正因为普通，也才成为千千万万个小城的代表。
李明此刻就站在这样一个小店前，可是却毫无食欲。她最近在这个店里吃了太多次了，实在是吃腻歪了。不如去金龙大厦吃鱼粉吧，也就十几分钟的路，她想着，转身走了。今天阳光是真的好，照的路面白花花的。李明走在路边，躲闪着一辆辆来来往往的小电车，偶尔扫到一张非常具体的愁苦脸庞，让李明觉得自己的忧伤或许有些浅薄了。
阳光原来才是最残忍的，它不仅把将人们日复一日地从黑暗里拯救出来，也使每个人脸上的任一道纤细皱纹和清淡斑点无处可藏。比如迎面而来的那个外卖送餐员，皮肤黝黑如泥，眉头紧蹙似沟，目光焦灼像火，不待绿灯亮起，就嗖然穿越马路，直冲李明而来，把她吓了一跳时，裹挟着一股腥臊的热气从她身边飚过。
李明接着往前走，又来到一个路口等绿灯。这时身边一个牵着一只肥大的狗的女人突然尖叫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那狗突然失去了耐性，发了疯地往前冲，牵狗的女人虽然身体也称得上壮硕，腰粗腿肥的，却拽不过那只蛮横的大狗。那狗扯着她一下子冲到了路中间，女人尖锐地嗓音惊吓了周围人的耳膜：宝贝儿，可不敢啊，宝贝儿，可不敢啊，可不敢啊……但狗充耳不闻装聋作哑，疯一般地跑过了马路，女人就这样被拖拽着，摇晃着一身的肉也颠了过去。李明心里暗笑：畜生就是畜生，怎么教育，都是不管用的。
这么想着，绿灯亮了，她也走过了马路。终于到了金龙大厦，李明才想起，金龙大厦冬天十点才开门了，自己竟然忘了这一点。看看手表，才九点。她叹了一口气：最近记性太差了，跟四五十岁的老妪一般不可饶恕了。
女人的念头，如果挨个盘点的话，大部分都能让人惊掉下巴。比如说，李明认为四五十岁的女人已经老到可怕，可是等她真的到了，却又未必这样自我评价。正如二十岁的她遥望三十岁，觉得三十岁的人肯定已经老的皱纹横生斑点密布了呢，而事实上，她并没有。既然金龙大厦没开门，只好拐回去了。回去的路上，手机叮当一响，将她从沉郁里解救出来，是齐勤：我培训回来啦！李明笑了：原来是培训去了呢，辛苦了啊！齐勤远比她想要的还要热情：你在干嘛呢？有时间一块儿吃个饭吧？李明又笑：好，你来定时间和地点吧，你比较忙嘛。齐勤秒回：明天晚上六点我去你们小区门口接你！李明犹豫了一下，想到小区门口那一道道如箭目光，回复：不用来接，我自己可以过去的！齐勤却热情似火：想早点见到你！李明心里咬牙，回复：那路对面等你！
在门口小店吃了饭，李明回到家。不料王超却在。两人目光交接，温度零下，瞬间知晓了对方此刻的心态。王超到底开口了：你到底要怎样？李明绕过去，回了一句：你到底要怎样？王超语气锐利如剑，逼迫两人间的冰冷空气：我不过就是要你孝顺而已，并没有过分的要求。李明反唇相讥：你要的不是孝顺，是奴役。
王超气的忽地站起来：李明，你说的什么话？！不想过了就直说！话赶话，李明一时盛怒，毫不示弱：离婚！听到这两个字，王超气势立马下去了，他只是不满她的态度而已，可是就算是天大的不满，也不曾想过走上绝路，才说的那一句，不过是血气上溢的冲动而已。而她竟然直接抛出，难道她早就想过了？莫非妈说的是对的？看着王超脸上阴晴不定。
李明心里愈寒：毫不挽留，果然是商量过的！不过一激就试出来了，到底是我幼稚，还心存幻想。两人就这样呆呆对坐着，过了一会儿，王超一句话没有，转身上楼去了。原来感情才是易耗品，李明惨笑，自己到底被消磨殆尽了，此刻她觉得自己像是在高速上遭遇了惨烈的车祸一般，血肉横飞中，灵魂也脱壳了，漫天满地的凌乱。如烟往事，瞬间化作一团龙卷风，将她袭击，那些相依相伴的明媚日子，那么温柔体贴的细小举止，还有那一个个缠绵悱恻的甜蜜夜晚，都被连片扯起，撕裂在空中。
她本以为自己早已想透彻了呢，可是在得到明确暗示的一刻，心内还是形同凌迟。我爱过他，真真切切的爱过啊，这是她被龙卷风摔下后仅剩的一个念头，随后整个人堕入到深不见底的深渊中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