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梦寐传闻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十里桃林,桃色微苦却片片轻抚温润如玉之面。
起风了。
倚在长廊前的人渐渐醒来,双眼朦胧间,仿佛早已离开那片荒原之雪。
这是……若家?
怎么可能……那里早已在八年前便是一派残破景象……可这长安亭,桃林,长廊,镜花水月,全部都这般真实。
还有靠在身侧的她。
五官还是那样精致,一双桃花眼在闭上时也如此静美。
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使劲揉了揉眼睛,看得真切,却又看不真切。便顺手去捏了捏她的脸颊。
“唔……”似是被扰醒,女孩嘟着嘴极不情愿地动了动身子。
是真的。触感如此清晰。不会错!她真的,真的回来了!
“安安?醒醒,安~~安~~”确认过身份,就立刻恢复了从前的状态,轻轻搡着躺在肩头的女孩,在她的耳边轻声呢喃着,用自己的发丝轻搔着她的耳,与从前并无二般。
“怎么了……”被叫做安安的女孩慢慢挺起身,与靠着的人对了次眼,旋即明白了:“唔……又靠着阿疏睡着了……不知为何最近总是这般嗜睡。”
是噬月蛊的缘故。还记得很清楚。好像有段时间安安确实很嗜睡。
“你这小懒猪~~再不起,我可要抱你去见若伯父了。”少年一脸宠溺道。
“哼,你敢!”安安立刻来了精神,利落地站起了身,“再说,你能吗?父亲现在都未必追得上我,你才刚修习一剑登阁多久啊。”
像是被这句话激了一番,方才还在调笑的少年也豁地起身。“这么小瞧我啊,你若是被我追上,可别怪我对你,啽。”说着,一脸坏笑地贴近女子的脸颊。
“那,可还请疏烟公子,也莫要小瞧了我若家的踏雪无痕才是!”刹那间,安安已先发制人,轻功运用得炉火纯青,甩开了疏烟几丈远。
“小安安,我来啦!”同样不甘示弱,疏烟三步并作两步,借助一旁桃树枝干,轻松翻上枝翘,开始了这场追逐。
可只追了十几丈远,疏烟便觉得眼前十分恍惚。安安呢?安安去哪了?!
“安安?安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他极力地呼唤着脑海中人的名字,却始终没有回音。
快去找若家人来。疏烟这样想,可不知不觉跑着,眼前已是一片昏暗,伸手不见五指。
不行!一定要找到安安!
他不断奔跑着,双手未停止四处摸索,可依旧徒劳。
他感觉,绝望快要将他吞噬逼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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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着眼前狂乱挥舞双手的疏烟,凡叔彻底没了辙。如此舞动,这样下去真气涣散,迟早会脱力而死的,可若制止,自己便会受到反弹,弄不好小烟也会受伤。
“凡叔,那位公子情况如何?”女子招呼也没有打一句便推门而入,黛眉微蹙,神色略有焦急。
小姐来了。凡叔仿佛吃了定心丸一般冷静下来。小姐虽不如楚小姐精通医术,但从前耳濡目染,自然也算半个医生。
若小姐看到这般景象也有些不安。“他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用了那副药睡下后就出现这种行为了。”想起这样的场景,凡叔还有些心慌。
女子卸下了狐裘,便径直走向疏烟:“我来为他看看罢。”
“小姐,当心啊。他的周身不断有真气涣散,小姐不要被波及。”
女子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随即侧坐在疏烟所在软榻旁。刚抓过他的手,便被他紧紧地反抱住。她想要挣脱,却发现根本是徒劳。那人虽受了不轻的伤,力气却还是大得出奇。
此刻她才有机会近距离观察这个男人。眉宇间的英气,鼻尖的挺立,都表明他是个从不服输的人。但他的唇是很罕见的微笑唇,似乎……又在昭示什么。
究竟是怎样的梦,能让这样一位江湖剑客一般的人不顾一切拼命。他好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亦或者是人?
在抱住女子之后,疏烟仿佛安下了心,狂乱的手停下,真气也收敛起来,呼吸再次归于平静,但双手却依旧不肯放松。
女子见挣脱是挣脱不掉的,便克制着自己别扭的情绪,木讷地双手抬起,环抱住疏烟,并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
待到这双手稍微松懈了些,她便扶着疏烟躺下,轻轻将他的手挪进被褥中,接过凡叔递来的丝帕拭了拭男子额前的汗。
“小姐,还是先歇息吧,有我与山高水长四人在,这位……公子不会有任何差池的。若是再有紧急情况,我再叫醒小姐。”
女子似也是倦了,轻揉了揉额角,应了声“嗯”,便未加思索在男子的对床躺下,并在两床中间放下帘子。对此并没有人觉得不妥。毕竟昆仑顶人向来开放,况且,女子是为病患才就地歇息,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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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忽暗忽明,堂前站两人,一少一老。
与久前相比,少年人表情明显严肃起来,长发失却,抹额以饰,唯有鬓角垂下两缕青丝。
老者顿了许久,方才幽幽开口:“小烟,真的决定了吗。”
“是。从前师傅提的,疏烟此刻应下了。”没有任何犹豫,年轻人眼神坚定道。
“你可要想清楚,这一步若是走出了,从此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没有……回头路了吗?或许吧。
当他发疯似的找寻了整个镜花水月无果之后,他就隐约明白了这一点。就如同若家这镜花水月亭台楼阁一般,她的离去,在他的生命中,也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她是生是死已然成谜,只是,被拜月教盯上的,怕是……
“我知道,叔父仍在为我着想,小烟在此谢过叔父。只是……”年轻人眼神一沉,话锋转过,“我已无任何杂念,这登剑阁少阁主之位传与我,正好令我放下身外的一切,对我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修行。也好让我看看,这素来腥风血雨的江湖,究竟是甚模样。”
其实,还是没有放下罢。老者面不改色,只在心中默叹一声。
站在这登剑阁阁主之位,他比旁人看得都清楚些。这孩子,说是放下杂念,实际上根本就放不下。若家丫头对这孩子多重要,有谁不知。得知是拜月教逼得若家家破人亡,他定会四方打听,时机成熟,也定会疯狂复仇,到那时……罢了。至少现在,他还不会有任何过激举止。况且……就武学修为与人品,这孩子的确是目前少阁主之位最好的人选。而且,由自家人出任少阁主,总归好于将权力拱手让与外人。
“既如此,你准备一下,七月初七巳时,即位典礼在登剑堂正式开始。”
七月初七,登剑堂。
从登剑阁阁主苏如晦手中接过玉玲珑和藏龙剑,他站在了登剑堂,俯瞰风景。
江南的景致永远如此让他感到舒适。但从此刻开始,再不会有人与他并肩,伴他一同欣赏。
那晚他蹲坐在镜花水月前的长廊,哭得很凶。是平生最凶的一次。因为他知道,当他发泄完过后,明日,这江湖只会接受一个肩挑重任无喜无悲的疏烟少阁主。
这条路他不知将会走多久,但必将是白骨累累,鲜血斑驳,也必将,只能他一人承受,无人分坦。
从前的她死了。现在这世上,没有她,也没有他。只剩下为复仇而活的疏烟。
这一生,恐怕都将如此如梦似幻地过去。但在这场生命的长梦中,他还将一个小小的梦装在了那一并装着江湖天下的胸口。
她还活着。而我,除用这一生替她复仇,若能再见她一面,便于愿足矣。
————直到,八年之后的九月初六,昆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