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
无尽的静默。
连脚部轻微的挪动都显得如此突兀。
疏烟还清楚记得,凡叔用最快的速度退出这间屋子,仅给他留下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凡叔,要走起码把这包袱带走啊。
疏烟面向正门向方桌挪动一小步,却立即被立在门口的若轻安打断:“公子难道不想解释一番?”
见她明确自己目的,向那包袱而来,疏烟眼疾手快,若轻安只挪动一小步,他却抄起包袱凌空一跃,便要走脱。但若轻安也仿佛看出破绽,稳住身子回身出手,竟准确将疏烟拦下,两只手,同时抓住了包袱。
“公子就这般走了,真的不解释么。”
疏烟不敢与她对视。他知道,从前他扯谎便不敢看她。因她那双眼,灵动通透,总能一眼勘破虚实。
“轻安希望我解释什么?”他只盯着那包袱,不想抬头。但若轻安却察觉到,他虽意在这包袱,却双目神散,仿佛心不在焉。还有那只手……那手……
她整了整心绪:“解释公子这只手,为何会有伤疤。”
手?疏烟视线游离的瞬间,若轻安一挣便轻易夺过包袱,疏烟再抓,仅空手而归。
“还给我!”
疏烟第一次露出狰狞面目。若轻安虽一震颤,然事关真相,更事关……她必须探究。
在疏烟探手来时,若轻安迅速向一旁闪躲。
内中衣物四散,很快空气中便弥散开淡淡血腥。白衣上多处烧焦的痕迹,还伴有斑斑点点猩红。
两人同时盯住地面,所想却不相同。
若轻安有些懵,却一刻未停思索。白衣,烧痕,带血,黎光从不喜白,两人遮掩……难道……
她猛地抬头,却见疏烟夺门而出。而最后一刻,他背部的星点血痕更验证若轻安心中所想。
是,最后一点疑虑也打消了。为何他各种别扭,始终正面面对自己。
“公子!”
她不知自己如何迈出第一步的。也许是对真相的渴望,也许是对他伤势的忧心,或者……
是对误解他的愧疚。
深秋的昆仑寒风甚是凛冽,出了墙院,外面便是冰雪世界。尤其处在如此高寒之境,更为若轻安的行动加大了难度。
她并未见四护法,许是凡叔直接带走了四人。
刚出门未走几步,她便喘息不断。平日总依靠四人保护,自己身子虚弱,在这样的环境下追逐一个轻功高绝的江湖人,不讲几乎,一定是不可完成之事。
身体越发沉重,再加上寒流四窜,令若轻安不得不扶住高墙,但她却未停下脚步。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究竟是怎样的信念支撑着她步履蹒跚。
终于耗尽所有体力,她停在转角处。本想把持着高墙,但已至极限的身体不再容许她肆意胡为。身体倚墙倾侧滑落,破风声却转瞬而至。下一刻,她便跌入温柔而略显消瘦的怀抱。
很熟悉。是在不知名的光暗交错,纵横倾斜的世界。好像也是这样的怀抱,将她护住了。
紧接着,若轻安被打横抱起。虽略显吃力,但她仍持续感受着来自这怀抱主人的温暖。
“终于……来了。”
那人不知作何回应,只是抱着她一直走。高墙上偶有细雪飘落,他却毫不在意,沓下一个个坚实的足印。
只是,若轻安似乎听到一声轻叹,转瞬即逝。
“就算你故意引我返回,我也还是要入你这圈套。”
疏烟明显察觉怀中之人娇躯一震,显然未曾想到这番回答。
只是,若轻安并非震惊,而是……
为何他会清楚明白自己的意图?而且,为何看破一切却仍回头。他必是也笃定了自己会追出罢。世上……居然存在如此通晓人心之人么。
“为何?”
“你说为何,小安安?”见他换上往日的嬉皮笑脸,但表情却略显僵硬,若轻安也猜到几分,或许与他的伤势有关罢。
“我知你不愿男子触碰,但事出有因,暂且忍耐一下。我先送你回若……凡老先生这里罢。”
进屋后,疏烟发觉散落在地的血衣已不见,也不多吭声,将若轻安安置在榻,紧闭房门后侧坐一旁。
“看来,轻安又欠公子一命。”
“又?”“先前公子救命之恩,尚未报答,今日再蒙公子相救,我岂不欠公子两条命了。”
“你不是讲过,你我之间,早已是过命的交情么。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这么说,公子是默认大前日文轩阁相救之事了?”
“我……”他瞥向榻上女子,眼神中澄澈而不失俏皮,仿佛恶作剧得逞一般。
“算啦。败给你了。”
“明明公子自己本事不济,却还装模作样,如此大度宽容,好不讲理。”
“嗨,你喘得上气儿又来劲了?是不是还想让本公子给你的漂亮脸蛋拉拉皮啊?”
于是滑稽的一幕重演。似是某日的台阶前,也有两人嬉闹,男子捏住女子双颊,耀武扬威地笑着。而女子,双手胡乱地拍打着,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地讲着什么。
“公子……以武……制人,若……轻安……不……服!”
“不服可无用。手长在我身上,你又能奈我何呀?”
若轻安见状,知他不会轻易放手,便双手向他身上挥动。但当触及其左臂时,疏烟下意识便将双手缩回做防御状,脸色瞬间染上了尴尬。
“公子?公子!”她立刻起身,缓缓将其左臂的衣衫褪下,露早已与白衣粘连的血肉与发白的伤痕。
触目惊心。但就是拖着这样的病体,他居然还在想方设法逗自己开心,令自己消气。
“公子不必如此费心,轻安,已消气了。”
“是吗。”疏烟的眉头明显展开了,“你总是这样通晓我心。”
从前便是。疏烟心里默念一句。
手臂尚且如此,更不要提从刚才起便已染血的后背了。若轻安不敢再往下想,立刻下榻到柜中寻找什么。凡叔从前讲过,他房间内有备用的部分救济之药。
将寻得的红色的药瓶塞子拔开,一股呛鼻的气味窜出,但若轻安还是坚持将白色药粉均匀撒在疏烟的手臂上。
她感受得到,被自己握住的这只手,正止不住痉挛,但面前人却未吭一声,对自己只是笑脸相迎。心中不免些许动容。
“公子若是疼得厉害,握住我的手即可,不必强忍。”
“区区小伤,不足挂齿。”疏烟重又坐直,待药上好后,若轻安为他一并包扎,只是他将要整好衣服,却被若轻安拦下。
“小安安,你这是何意?”
“公子难道不管背上伤了么。你身上全无药味,这几日想必一直未处理伤口,再耽搁下去,就算性命无碍,也对身体无益。”
疏烟双手抱臂,将脸凑近,近得清楚感受到她的鼻息,笑道:“这么关心我?不如……小安安你来为我上药?”
面对疏烟步步紧逼,若轻安连连后退,直到被抵至床架。疏烟觉得好笑,便继续逗她:“如何?就算报答了我的救命之恩?”
“男……男女授受不亲,先前公子重伤,也是凡叔替公子包扎。况且,公……公子之恩重于泰山,仅这一次……为公子换药,怕是报答不了。再者……公子现在,更应担心自己的伤势才是。”
疏烟见她面红耳赤,竭力想逃脱,反倒觉得是她在捉弄自己,想看看自己憋笑能憋到几时。
“啊……讲得有理……”疏烟背过身去,不用想他也猜得到,她定是一副劫后余生的可爱模样。“那这瓶药,我便自己用了。多谢。”
“只是公子的衣裳,实在是无法再穿着。”说着,若轻安将柜中一套衣衫取出,交予疏烟:“凡叔先前,曾为公子备下了些衣裳,今日倒派上用场。轻安观公子素爱白裳,不想凡叔也有准备。”
“多谢。”疏烟也不推辞。只是总觉有些别扭。感觉身处异地,凡事需要一名女子为自己打点,倒像是……像是……
“公子不必难为情。”若轻安似乎看出端倪,“异乡之客,轻安自然要照顾周全,以尽礼数。公子衣食住行,轻安均已向上请示,不会有人多加为难。”
“向上?”疏烟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不经意的一句话,或许正是展开话题的好机会。“素闻昆仑山中两峰,一名‘玄牝’,一名‘玄鉴’,玄牝临近敦煌,故属敦煌教势力范围,而这玄鉴峰上,便有昆仑顶一脉。我想轻安讲的上,便是昆仑顶第四十三任教主,宇文修罢。”
“然也。公子学识渊博,轻安佩服。”
“那宇文黎光与你有何关系?”
被问了个措手不及,若轻安也不知疏烟是何心态,便答道:“轻安随父亲与凡叔初入昆仑,便得修伯伯与黎光关照。人生难得一知己,黎光待我关怀备至,轻安……自然会好好珍惜。”
“哟,黎光黎光的,真亲热,怎么本公子便没这待遇?”疏烟嘴象征性撇了撇。
“公……公子说笑了。黎光待我如亲如故,我亦待他……亲如兄长。相识八年,自然亲近。”
“亲近?”疏烟挑挑眉,“与这冰疙瘩亲近,你也真是罕见的品种。”
哼,不过,听轻安这口气,似乎她和宇文黎光并没有其他关系,至少轻安单方面没有这种想法。哈哈,这冰疙瘩,虽说对他本人无感,不过替自己守了她这八年,自己也该好好谢谢他才是
“公子认识黎光?”
“自然。虽仅有几面之缘,但也对其品格心性略有耳闻。”
“还有,”疏烟话锋一转,“别再公子公子的,听得我耳朵都起老茧了。既然他使得你叫声黎光,本公子便也使得你唤声阿疏。”
“……”“此事不许反驳,上次你便应下了出尔反尔,这次可不准再食言,否则……”疏烟邪笑一声,“我就当小安安又想念我的拉皮了。”
最终还是妥协了:“好,好。公……阿疏希望怎样,我便怎样。”
若轻安无奈笑笑。自己哪里有答应?现在究竟是他在哄自己,还是自己在哄他?真是小孩子气呢。
“不过……”
“既然你与宇文黎光相熟,也一定从他口中得知了关于我的事罢?”
若轻安面部一僵,似是始料未及,大脑飞速运转着,思索如何接下此话。
“不必紧张,轻安。我既将此事告知,便是相信你不会向外泄露。你应当清楚,中原武林与昆仑西域近年来关系十分紧张,如此身份在此地会显得尤为敏感。这便是为何,宇文黎光会心有灵犀一般承认那晚是他救的你,并且对我的行踪缄口不言。”
“原来……如此。”若轻安恍然大悟。只是立刻也感觉到身上肩负着责任。
“不过,小安安也不必在意。若你与若凡前辈不讲,便也不会有人知晓我身份。”
“公……阿疏如此信任我么?”
疏烟一怔,旋即收起了无赖表情,唇角一扬,认真讲道:“你救素不相识之人于鬼门关前,我为何,不能相信这样的轻安呢。就算你是昆仑顶的人又如何,我相信的是若轻安。”
是吗?救人于……鬼门关前。那自己,又何尝不是被救的那一人?
“也并非……素不相识罢。得见疏烟公子,如故人久别重逢。只是……我却讲不出这感觉的由来。”。
她没有注意,此番话讲出,男人脸上表情的瞬息万变。惊讶,狂喜,悸动,挣扎……
“哈,哈哈,疏烟远在中原,如何与若轻安……相识……”
只是,若伯父既已决定令若轻安重新来过,那她的世界,便不应该再出现“中原”,更不该出现……那个深埋记忆中的名字。
“可我熟悉……阿疏这名字,虽拗口,腻人,却仿佛存在;阿疏的剑,似名——藏龙;你所戴抹额,图案……很是熟悉……还有这玉佩……”
“别说了。”
若轻安被突如其来的拥抱打断。但这次,并未有甚不知所措。
仿佛连这拥抱,都有些熟悉。
她不自觉地回应,却又小心翼翼,生怕触及疏烟伤口。不知为何,投身这怀抱,温暖,瘦削,却坚实,令她心安。即使她感受得到,来自这具身体强烈的抗争。
“别……说了。”
事实上,她的感觉没错。
疏烟并未意识到自己行为的突兀,只是心中矛盾非常。明明已下定决心让她开始新生,却为何还奢望她记得一星半点。自从选择忘却那刻开始,从前的她就不在了。
只是,他虽嘴硬,但身体骗不了人。两人相拥的瞬间,他便已经放弃了划清的边界。
疏烟缓缓移动,双手抚上若轻安松散的青丝,将唇角靠在她耳畔:“我与轻安,往事无可追,但未来可期。前尘隔海,但此余生,得一知己,于愿足矣,可好?”
女子身躯的颤动没有逃过疏烟知觉。然恢复正常,也只在片刻。
“阿疏如此不正经,可是与我做知己的做法?”
“咳,咳咳。”疏烟听闻,识趣退开,但观若轻安并无愠色,知她已做出让步,那自己便也不得在屋里太过放肆。
“那个……”二人异口同声,却顿觉气氛尴尬,便同时收声。
“阿疏先讲罢。”
“……虽说知己,有些江湖轶事,家族往事,不便轻安得知,希望轻安谅解。”
“此点,正是轻安所想。只是,希望阿疏能相信,轻安不会怀疑阿疏用心,更不会对阿疏别有用心。”
疏烟双眸微眯,似有所想:“你若是别有用心,我兴许会更高兴些。”
还来?若轻安不免惊讶,但旋即也理解了。这几日为瞒自己,他心中必是憋了许久,今日坦诚相言,自是心情好得很。
“阿疏心情,既然好了,那便快些回去养伤罢。我留下,与凡叔尚有事情商议。”
臭丫头,不想如此尴尬还这般撩拨,真是和从前一样不坦率。
疏烟虽猜的分毫不差,却笑语相迎:“好,好,那你慢慢等老前辈回来,我便先走了。”
门外世界比疏烟方才所见更明媚些,隐隐有微光自天端照来,积蓄的薄雪亦消散殆尽。
回首望一眼古朴的松雪庭,疏烟的欣喜由内而外透着。
小安安,总有一日,你会重新向我敞开心扉,那时,便是苏烟回归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