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始于冢岭,连通黄河,河中的船舫比两岸上的楼宇还多,自从几百年前,一代风流皇帝首创画舫出游,天下各大河川也纷纷效仿,船舶制造行业突飞猛进,油木筑石只为流波风雅,重工雕舫哪管役奴沧桑。
银梧坊是个传奇的歌舞坊,提起银梧坊,洛阳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名气比大明宫差不多,因为那是洛阳城最大,最豪华,最负盛名的歌舞坊。
梁少顼一行七人,很快便打听到了银梧坊,深秋临近冬季,恰是他们画舫游演的时候,银梧坊的大舫船将沿着黄河从洛阳到汴京去,一路巡演,未送进宫前就已经名声鹊起。
据说银梧坊现在头牌是个绝世美女,银梧坊主亲自栽培半年之久,无论是容貌和身段,还是技艺都是上层,最引以为傲的是她舞的一段好剑,这比那些只会吹拉弹唱的更有前途,因为当今皇帝就喜欢剑器舞,当今最红的玉妃,据说也是舞剑技艺超绝。
梁少顼赶到银梧坊的时候,这个楼宇已经没什么人,都在洛水河边,最大的船埠沾满了人,一行人的被簇拥着徐徐上船。
岸上有个小厮在叫卖船票:“船上有廿四个坐位,银梧坊一次只请二十四个客人上船,往后退,别挤,往后退,一个一个来,排好队。”
来一赌美人芳华的人已经挤满了河埠口,险些将卖座的小厮也挤下河去
卖座小厮高声喊:“老价钱,八十八两银子一个座位,先到先坐前面。”尾音拖得很长,引得众人一阵欢呼,蜂拥的往里挤。
梁少顼此时被挤在百步之外的一座拱桥上桥,他摸了摸包裹里的盘缠,出门的时候只带了些散碎银两,这一路走来吃饭住店,租马花销,已经花得差不多了,连铜钱抖出来,只有不到十两,别说上银梧坊的船,连租一条小船也做不到。
茅村小伍几个连翻口袋的想法都没有,兜里有几个钱,他们自己还没数么,张涛毛躁的说:“银梧坊的船票那么贵,早知道就应该在史泰抄袁家马场的时候,分一些银票来,那时史泰还问我要不要呢,我当时脸皮乍就这么薄。”
梁少顼想起来也是苦笑,真是装了一回穷清高,当时没多想,以为君子不为钱财所动,身为一个剑侠,应当仗义疏财,却没想到就算是君子也得需要阿堵物来打好地基,那些视金钱如粪土的大侠,还不是需要更多的粪土,才能挥金如土。
张涛一脸穷苦巴交的说:“银梧坊这是在抢钱,我这几年给人做长工,攒了这么多年也只有这十两银子,一路出来闯荡已经花得差不多了,我们五个兄弟全掏出来也凑不够啊。”
道士就更不用说了,贫道贫道,自然是很两袖穷得只剩下清风,他说,“贫道乃是清修之人,不能去这些烟花场所,有损德行,我就在外头等着,你们想办法上船去吧。”
六个人一起鄙视这个言行不一的道士,感情在袁家马场的时候他还没打开心,他先入佛门,又入道家,现在还是天行道的天干地支,什么出家人的清规戒律,保不定破了多少。
梁少顼看着即将开动的船,叹道,“真是钱到用时方很少。”
张涛突然谄笑起来,“哥儿,你要不然整理整理,直接找银梧坊主试试看,就凭你的英姿宝相,坊主如果看中了的话……”
梁少顼抬脚要踢他,张涛一扭身溜走了,“什么话,不能我一个人进去,你们几个全都得上去,你们都听到那袁比怀说银梧坊主是个厉害角色,没有你们我一个人恐怕会遭遇不测,还有讳净道长,你的武功比我们都高,我就靠你稳住阵脚了。”
他这话说得既有高帽,令人无法拒绝,道士讳净扫了扫拂尘,“那行吧,那就勉为其难一起进去。”
梁少顼看了看挤在船边交钱的声色男人哥们,个个都为了一睹船上的舞姿而趋之若鹜,就算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登船牌,得像个办法才行。环顾四周,看到远处的一座跨河拱桥,他一巴掌拍在河边的石栏上,“为了郁乐,豁出去了。”
扯了张涛等人一起走到那座拱桥上说,“我们等船从这座明月桥下经过,就从这里跳上船。”
众人点头,没有意见。
梁少顼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想不到平生第一次访问画舫勾栏这种地方,还要以这样的方式上船,真是说出去还觉得挺没面子的,心道这可全都是为了郁乐,一想到他有可能就在银梧坊的舫船上,又咬着牙想值得一闯。
讳净在桥上找了个位置坐下,挤出一脸损人的笑容,“还是你们先上去,我背着这身装备上船,显得有点奇怪,你们玩得开心,我在外面看着你们。”
讳净坚持如此,梁少顼也不好勉强,此时那船里已经载满客人,缓缓驶离河岸,在宽阔的伊洛河上游荡。
梁少顼站在伊洛的一座桥上,看着那艘画舫打桥边经过,十六盏宣纸糊成的薄如蝉翼灯罩,将暗红色的画廊照的如同河中盛开的红莲。
船上静怡如画,一杆旗帜悬挂在灯笼之间,旗面上画着一条龙,船舫上前后皆有一个方形的平台,台上还有鼓,锣等乐器,台面平整宽阔,应该是用作排演歌舞的舞台。舫船的正面,挂着一个牌匾,刻着“银梧坊”,正是他们守株待兔的船。
很快船舫就驶到了明月桥下,一行除了道士之外的六个人迅速翻下桥梁,悄无声息的落在甲板上。他们落地悄无声息,但是桥上却起哄了,梁少顼已经听到几个声音尖锐的叫:“诶诶你看,这六个色鬼,竟然不买票就想上船。”
“你这是羡慕的吧,你要是也有这身手,也肯定会跳下去。船票五十两,够我娶个老婆,再纳个小妾的了。”
甲板上比较平整,是个圆形的凹下去的舞台,一左一右两面鳄腹大鼓,在通红的舫灯下,反射出鳞片荡漾的光泽,一曲孤高的歌声从舫船的厢帘内传出来。
要想知道一个国家衰败到什么程度,要看他演艺什么歌舞。河上有多少画舫大船,就有多少秦楼楚馆。每一艘都不尽相同,还有前朝遗曲,歪风邪气,杯弓蛇影。
但是这艘银梧坊里飘出来的恶歌声似乎有些不同,伴奏是悲戚哀怨的独弦琴音,唱歌者声线独高,听着只觉得袅袅飘到了天上,在众多陈词滥曲中脱颖而出。
一曲唱罢的时候,梁少顼已经把这个船的后舱,底下的内舱,还有掌舵的船头都巡查遍了,船工和掌舵的全问了,都说没有郁乐这个人,最后,他们来到表演的舫厢前,梁少顼掀开的帘子大方的走进去。
船舫里面的氛围完全是一个歌舞坊,里面座无虚席,梁少顼六人站在靠近门帘的角落里继续观察。舫厢像元宝一样中间低两头高,客人坐在前面,歪着倚着吃水果喝酒,后面是银梧坊的舞台,十二个乐师正在弹奏曲子,一个雍容的女人正在唱歌,一个白衣飘飘的姑娘手里擎着一把银色的短剑。
梁少顼将船厢内的人一一过目,没有看到郁乐。
张涛说,“梁兄,我们现在怎么办,先等等还是直接动手。”
梁少顼此时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个白衣舞剑女,她正在跳剑器舞:“先等等,还不了解底细先不要贸然行动。
张涛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那舞剑女幻灭的舞姿。
梁少顼的目光却越过那女子,投向最后面的乐师,坐在最里头的琴案后面,盘腿而坐,面前摆着一架从来都没有见过的琴,雕龙为体,银铆为轴,犀角为杆,只有一根独弦。
独弦琴上流淌出一曲幽怨孤独的琴音,弹得苍凉悲拗,如泣如诉,如梦如吟,似猛虎困于栅篱之下,哀叹命运不济,又似傲龙陷入泥泽之中,奈何世事无常。
中间舞剑的素白舞衣,白纱覆面,整个人犹如一朵飘扬的雪中白梅,手里握着一柄二尺长的玲珑短剑,当她起舞的时候,只觉得银光熠熠,剑气如虹,悠长的琴音和孤高的歌声,伴随她劈空截光的剑舞,天地都要黯然失色。
梁少顼看得有些出神,突然与那舞剑女对视,浑身激灵着惊醒,他惊讶的发现这女子挥剑的时候,连空气也陡然间变得压抑凝重,他感到一股强大的杀气,使得船舫里刹那间充满了压力。
怀里的缨络剑似乎也感受到了外界的危险,发出一阵不安的震动,梁少顼用手按住,稍稍施加内力,稳住这把躁动的利剑。
他没有注意到的是舞台那边,还有一个人的眼睛也紧紧盯着他。
一个穿绿衣服的人突然凑过来,对梁少顼说了一句话,“哎,你觉得这个美女的剑法怎么样?”
梁少顼吓了一跳,手更加紧张的按着他的剑,确定他是无意间打扰的,敷衍道,“不错,舞得柔中带刚,刚中带柔。”
那个男人便说开了,“可不是嘛,我看他就比宫里的娘娘要舞得好看,那个娘娘进宫有三年了,我曾在举国大宴上看过她舞剑,长得是美,气质是好,舞得比这生硬多了,此女若是去皇宫里发展,必定前途无量啊。”
说着啧啧赞叹不已,梁少顼皱着眉,那人应该是个富家公子,穿得锦衣华服,大秋天带着一把纸扇,扇子上还挂着一个玉坠。这个装扮让他想起了玉衣公子。
梁少顼随便回答了一下,眼睛看到了后面的奏乐团,弹琴的,唱歌的,弹琵琶的,吹箫的……目光转了一圈,回到那个手持羽扇的唱歌的人,此人穿着一生黑红,发饰硕大,雍容华贵。梁少顼从她的眼神和气质看出来她的身份,她就是银梧坊坊主。
耳边听到周围的男人们纷纷议论,他们都自以为见识丰富,“我说此女的剑舞,肯定不比那象王妃差。传说象王妃是龙泉剑侠的后人,她舞剑若称天下第二,没人敢居第一。”
“兄台此言差矣,龙泉剑后人那是武者,剑器舞自然很美,但是柔情不足,台上这位姑娘不会武功,舞得只是曼妙婀娜,比龙泉剑侠的后人更胜一筹。”
“你见过象王妃舞剑吗?在这里瞎说。”
“没见过听总听过吧,据说象王妃是个美若天仙的女子,也是个武艺高强的女子。”
梁少顼身边的这个穿绿衣服的又凑过来,油腻腻的说,“我觉得台上的美女应该称第一,论剑器物,那象王妃和皇上的玉妃,怎么能此女婀娜,她们都会武功,凡练武者,必有凶相。”
周围耳朵伸得很长,纷纷回头赞同,“有道理有道理。”
梁少顼看着台上的舞剑女,只见她双目戚戚,身段柔弱,舞姿虽然美轮美奂,却到底只是舞,出剑没有多少力气,若要他评价,还不如真正的剑术飒爽,而且的实用。
不知道为什么,梁少顼总感觉她是在看着自己,眼睛里流露出悲伤的目光,使得她美若星辰的眼睛,更加依稀动人。
周围的人还在继续议论,梁少顼堵不住耳朵,却听到更为离奇的消息——
“那位龙泉剑侠的独生女龙依依的剑法超绝,作为女子,世间少有,这不是重点,重点她一年前嫁入象王府,成了象王妃,却在一年后成了寡妇,象王全家横死,只余下王妃一人。”
“那件事在江湖中还引起了轩然大波,很多人都说是象王妃杀了亲夫,原因是象王为人不拘小节,被象王妃报复。话说风流的人,娶什么剑侠子女,打不过还敢玩,只好小命搭里头。”
那绿衣服的又挤过来,“还有一个传闻,象王和府上下惨遭厄运,是因为得罪了朝廷,因为能敢动象王的,唯有朝廷。”
另一个人想象力很丰富:“也许是江湖寻仇呢,或许那象王娶了龙泉女,却对她不好,结果被报复呢。不然你怎么解释为什么象王全家都死了,只留下一个王妃,传说此女的武功深得其父龙泉剑侠的真传,所以有传闻那王妃的嫌疑也很大。”
梁少顼对什么象王妃没有兴趣,但是对龙泉剑侠很感兴趣,相传是一个风度翩翩,潇洒倜傥的男子,手里常拿着一把宝剑,名曰龙泉。
梁少顼只知道他的武功登峰造极,剑法出神入化,从未逢敌手。江湖上流传着一句话,若遇龙泉剑侠,须得绕着走,万一陷入其中,装聋做瞎方能避过一劫。
在银梧坊的船上欣赏着歌舞,听着纨绔子弟的闲话,梁少顼几乎忘记了自己是来干嘛的,他猛地回想起来时,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不知道什么时候,身体也变得绵软无力,双脚像灌了铅一样的重,全身力气都在歌声响起的瞬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抽驱散开来。
“这是怎么回事?”梁少顼自忖,听到这歌声的感觉如梦如幻,然而真实的感受,却仿佛置身毒瘴里,只觉得天旋地转,五内翻江倒海,四身不遂。
梁少顼回头看见在船舫上的那些客人,刚才还高谈阔论的人,此时全都东倒西歪,一脸的痴迷相,都和他有同样的症状,看来是有人利用声音在放射内力,忙催动自身的内力抵御着这股强大的杀气。
桥上的讳净道长也听到了河面上传来的琴声,他盯着河面看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不好,是‘孤音彻天’,梁少侠有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