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小游原得名久矣，早在千年前的初汉时期，江州便以气候温和出名，因为靠江的关系水榭阁台不绝于眼，而小游原一带就更以风景秀丽而负有盛名，后来南朝在江州一带建有寺庙千座，此处便有八百，虽然佛教颓然之后这些寺庙被收个干净，百不存一，却总有剩下的。
正值春早，小游原地势高耸，登原远眺，四望宽敞，江州之内，俯视如掌。它与南面的江州城和西南的细沙河相距不远，眺望如在近前，三两景观同构美景，相得益彰，小游原上又种植着多株名贵樱花，是人们春游踏青的好去处，江都人来此游赏者绍驿不绝，书生仕女，就此拔楔登高，幄幕云布，车马填塞。
正是寒冬与妙春接替的时节，说冷也冷，江州人被阻于门舍不得出来，却也有耐不住性子的贵人博客，裹着厚厚的大氅出门游玩，小游原上既非人迹寥寥，也非趾踵相错。越往中间人越多，就算不能赏景也能游寺，盖因小游原最中间地界有一寺院，名为大恩寺，往来香客来去匆匆，要么上香要么还愿，显得热闹。
不过硬要说最热闹的，还得是小游原外边缘跟脚处，三个从异乡而来的落寞游侠儿在此扯了块大皮演杂耍，重点表演的是胸口碎大石，大石头下躺着个肥而不腻的小和尚，腰挂宝剑的白衣高挑公子来砸，边上还有个负责吆喝的小厮。白衣高挑公子却不是用锤子砸，而是用手砸，不管多厚的石头只见他一个竖劈便劈成两半，石头下的小和尚一声不吭，爬起来给众人抱拳看个明白。江州也有伶俐的游人，看着这江湖把式像是假的，站出来说胸口碎大石是骗人的，亲自挑了一块大石头辛辛苦苦沉着腰抱过来，一试之下半点无差，这才道一声好，乖乖丢下一枚铜钱偷溜走了。
一行三人气质各异格外扎眼，不少小娘子爱慕身着白衣面貌俊俏的公子，用秀帕捂着半边小脸羞的不敢说话，还有些小娘子爱惜大石头底下的小和尚，凑在一起不停叨叨叨，那么大的石头小和尚能撑得住？砸坏了怎么办？更甚者有不少出闺的妇人假意可怜小和尚实则怀着别样的心思在人胸口摸来摸去，被同游的男人训斥一句只得拎着耳朵乖乖离去。
最大胆的是刚从马车上窜下来披着貂毛大衣的极美少妇，看着小和尚白里透红的小脸分外招人喜欢，大着胆子来捏小和尚的小脸，小和尚躲躲藏藏脚步七扭八扭，根本不是她能捏的到的，跟上几步，边上负责吆喝的小厮嫌烦了，就瞪眼恼火道：“去去去，我们只卖艺不卖身，要想捏脸，十文钱捏一次。”
周围的游客哄地一笑，跟着起哄。这位极美的少妇一身富贵，自然不会把十文百文的小钱放在眼里，吩咐下人拿出块够分量的银子，略带鄙视地看一眼小厮：“够了吗？”
“够了，够了。”
小厮欣喜若狂地赶紧应道，回头看一眼小和尚，小和尚躲到后面山棱处，也被他揪着耳朵提出来，使劲揪着小和尚耳朵的小厮气呼呼道：“和尚，不是咱不讲义气，实在是没钱了，就让人捏两下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又捏不下来肉，要不是人家看不上我，我就挺身而出让人家捏了，这种绝不亏本的买卖，躲什么？”
耳朵被扯住越发显得脑袋大的小和尚苦着脸说道：“不行啊，师父说了，女人都是老虎，摸不得的，虽然没钱了，不也照你说的卖艺赚钱的吗？总之不能捏就是不能捏。”
小厮笑道：“放屁，三个人里还不是你每次吃的最多，最要花钱？小游原中间就有个大恩寺，按理说天下佛门是一家，让你去蹭一顿吃喝你也不去，这事又能怪谁？化斋不会，蹭饭也不会，天天白吃白喝，难道我活该要养着你！”
小和尚扭捏一笑道：“我会胸口碎大石。”
这三位，当然就是七斤，李家公子李成仁，和十分神秘的小和尚了。
小和尚法号是什么，七斤到现在为止仍旧不知道，他也没问，这是别人的秘密，索性和尚和尚地叫着也不拗口。整整一个冬天，哥三一起跨过高山，趟过小河，绕着江南走了一圈，假借游历天下的名号实则是无路可去。兜里的银子早就用光了，还好能凿开须水河捞鱼烤着吃，山里野熊睡得熟，私藏的蜂蜜没少被他三往出拿，范叔教给七斤的本事排上了用场，不管是烤鱼还是煮鸟蛋，手艺不差。
问题是小和尚不吃这些，甚至连蜂蜜也不吃，但凡有生之物都不能吃，哪怕是只沾一点边的鸡蛋、鱼籽、蜂蜜统统不能吃，每天吃喝少不了花钱，省都省不下来。
和小和尚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七斤占据上风，却也不是压倒性胜利，李成仁终于出来打抱不平，说道：“终究是要破戒的，佛教讲究个心诚则灵，这不单单只是捏一下，心里这关可不好过，要不算了？卖艺也挣了不少呢。”
七斤恶狠狠地瞪了小和尚一样，才松开揪着耳朵的手，转头却是对着绝美妇人柔声道：“这位小姐，我们卖艺不卖身，要不你看我身边这位贵公子，捏他也是一样的，一次算你五文钱，怎么样？”
李成仁心里大呼一声糟糕，小和尚反倒落井下石说道：“正是此理，功德无量！”
极美的少妇听了后呵呵一笑，觉得有趣却没真的下手，抬手给了十枚铜板，哼哼笑道：“算了，我还要急着还愿，不跟你们这帮油头滑脑的小子闹了，等会下山的时候你们若还在这里，到时候再说。”
“一定，一定。”七斤点头哈腰道。
送走了妇人，七斤数了下破布里的铜板，沉甸甸的估摸着有四五十块，够吃顿好的了，事却没完，周围的游客越聚越多，不管是听响动的还是看热闹的，不明所以地都聚到了跟前，正好是赚钱的好机会，七斤用出一招不逊于佛门狮子吼的绝技，叫道：“各位看官，接下来给你表演一段仙人耍剑，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谢谢了。”
李成仁感到莫名其妙，开口问道：“七斤，咱先前说的可没这一段。”
小和尚在旁拍手叫好，七斤没好气道：“因地适宜。”
“可剑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耍的。”
小厮能跟公子如此说话，也让周遭看热闹的人再叫了一声好，连声催促，听了小厮生硬的语气，大多数人肯定认为公子要翻脸，狠狠教训一顿小厮才行，可等了半天还是等不来这一幕，只有小厮翻着白眼说道：“这又有什么办法，还能耍别的吗？耍飞刀还是摔个碗？咱有钱买飞刀或者买碗吗？能在这给人表演胸口碎大石，还不是因为山上石头多，还不要钱，咱连锤子都没有，得靠手砸，费了多大劲才挣这么点铜板，现在的看官眼睛多刁啊，你只有一门胸口碎大石，看着看着也就腻了，能挣的来多少银子？不得换个花样啊。”
白衣如雪的李成仁也没动作，也不说话，七斤认真盯着他，他也在认真盯着七斤，盯不过了，摇头晃脑地只是不许，七斤凑到他跟前，轻声问道：“听说过江州醉鱼没？”
正摇头晃脑只是不许的李成仁不懂七斤的意思，皱眉道：“知道，怎么了？”
“醉鱼可是门学问，现在天气变暖和了一点，江上冰还没化，但里面的已经化了，那些鱼儿又活了，这边人称还阳鱼，现在是最好的时候，鱼肉又嫩又紧，你自己想想看，既然很出名就得多花银子，这点能够吗？”
李成仁转头啪一下扬起手中剑，连鞘宝剑在空中不知翻了多少下，嗡嗡直响，再看时，宝剑已经出鞘，李成仁大喝一声：“且看霸王劝酒！”
七斤满意一笑：“不吃饭怎么当天下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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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也耍完了，人也散了，小和尚看了一眼天色，眼睛里闪烁着光芒，说道：“快到饭点了，要不找个地方吃饭吧？”
七斤瞭望一眼山顶，只是心不在焉说道：“还愿的小姐怎么还不下来啊？”
小和尚一阵后怕，惨淡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牙齿，装作很懂的样子道：“还愿可不容易，过程多着呢，估摸着一时半会下不来。这点我常见到，比你们要熟，听我的没错。”
李成仁走到一块碎石头上坐下，捂着肚子说道：“七斤，要不还是先吃饭啊，吃完饭再等。”
七斤无奈点点头，道：“也只有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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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按山川地理划分为州县两级制，州太多了总会重名的，就像现在的江州，大唐便有两个江州，一个还在蜀中的巴郡一带，一个在江南的太湖附近，虽不相同，总体来说倒也恰当，俱是与“江”有关。出了小游原以后，七斤一行马不停蹄直奔江州城中酒楼而去，还不敢挑有名头的酒楼，太次的怕没了味道，转了半天终于找到个占地不大但看着上了年头的中等酒楼，特意先询问了价钱，兜里捧着的近百个铜板总算能好好吃一顿，这才安安稳稳地坐下来。
酒楼老板是个老先生，带着一不大的小伙计，虽然奇怪面前三人一兜的碎钱，却只是不失涵养地微微一笑，特意嘱咐小伙计让后厨的师父多加点料。
舒舒服服地吃了顿鱼肉斋，小和尚虽然仍旧是素食粥，却也乐在其中，七斤以往还用肉食引诱小和尚，只是小和尚一心禅定从不心动，给他解释说参禅需先修心，不是他的便不会多一丝妄想，佛门说无妄无嗔便是这意思，七斤还不信，仍旧拿肉食诱惑他，仍旧一个结果，后来便不了了之了。
江州地处江南，二楼的七斤掀开小窗，便见山清水秀，就连道路两旁也栽满了杨柳，一眼望去，虽不是满目绿意却也不是光秃秃的荒芜，真是江南风景如画，突出个大唐盛世。
二楼边角一座的客人正操着一口地道的凉州腔吆三喝四，和江南的温柔不甚附和，最为瞩目，讨论的内容也引人听闻，说是沧州论剑云云，什么凉州彪悍尚武的庞三左必定要去，江南中招式秀气却同样剑术超群的花屏剑也要去，乃是江湖一大乐事。
沧州论剑？
七斤放下身段前去询问，边角桌上的凉州游侠以为是公子遣了小厮询问，一脸讥笑说道：“怎么，你家公子竟然不知道？沧州齐云山召集天下英雄共镶盛世，以剑会友，你们不知道？也是，你们这里的剑客天天窝在闺中绣花，哪里比得上我北地的男儿。”
说完惹得众人怒目以对，他们一张桌子的反倒笑得开心，七斤没有反驳，笑着回了自家酒桌，酒桌上，李成仁端着酒碗一碗一碗地喝着，自从学会喝酒之后，他的酒量见长，这段时间大概是心里想着事，竟真把喝酒当成快事了，让七斤怄气不已，当初就不该教他喝酒，优良的品德说丢就丢，连带着银子也是说丢就丢了。
七斤坐回桌上转头面朝李成仁，按住他正要喝的酒碗，颇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沉声道：“别喝了，喝的烂醉江湖消息都收不到，再过一旬半月，什么都喝没了。”
靠着木墙上的李成仁低头轻声道：“不就是沧州论剑的事情吗，早就听说了。”
“听说了你也不吱一声。”
七斤怒斥一句，把放在下面凳子上的鱼鳞剑拿出来放在桌上，问道：“去不去？”
李成仁仰着头不说话。
还打了个嗝。
七斤拿手捂住嘴巴鼻子，过了好久才松开，刚一松开便还了个嗝，这才舒服道：“沧州离的还远，听说论剑的事三四月份就开始了，再不去可就晚了，几年才有一次的论剑，不去看一次岂不是可惜了。”
李成仁学着七斤的样子抬手捂住嘴巴鼻子，闷声说道：“别看几年才有一次，可实际上也没什么好看的，不就是几个修为还凑合的剑客沽名钓誉，为了名声才有的论剑，说白了就是打擂台，打赢了能涨名气，话又说回来，要名气有什么用？江湖真正厉害的人，大多窝在宗门里，谁会在意这个？”
七斤轻声道：“可咱也不是天大的厉害，就算去看个次一流的论剑，不也是赚了吗？”
李成仁捂了半天觉得酒气散开了，伸手还拨了两下，轻轻笑着，淡淡道：“那倒也是，就算论剑是第七境或第八境的前辈，也够咱学到点东西了。”
素来没有主意全听七斤的李成仁说了这话，便表示他八成同意了，七斤点头一笑道：“那好。”
继而转头对小和尚笑着问道：“和尚，你去不去。”
小和尚明显揣着心事，他们佛教弟子最不会骗人了，现在听了怔怔出神，抱着已经喝完粥的空碗不放，七斤见小和尚怔怔出神，半天不回话，抬手在他脑袋上又拍了一下，小和尚刚吃完饭，气血调和，巴掌虽然不重，这会却是一道印子，小和尚不敢怒目相向，唯唯诺诺问道：“不去行不行。”
七斤拿着鱼鳞，一挑眉头，沉声说道：“不行，不带着你你又得偷摸祸害别人家姑娘。”
小和尚嘟囔一句：“那还问我干什么。”
李成仁一皱眉头，拉着兴致颇大的七斤暗暗说道：“也不是那么好去的，从江州到沧州，中间得过淮南道，辅公拓现在占了淮南道大半，这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唐对辅公拓的态度也很微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得开战，从淮南道过去，不是自讨苦吃？”
七斤回忆脑子里的地图，沾了点酒水在桌子上画了个大致的范围，手腕一抖画了个弧线，说了一声：“要不绕过去。”
李成仁很快就给了他一个白眼，要说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就他们手里的这点银子，想要绕道可不容易，不仅要浪费时间，还要浪费钱，两样他们都没有。
边角桌子上那一帮操着凉州口音的外地客骂骂咧咧，周围的本地人性子过于绵软，只敢在背地里议论，喝完酒下楼结账的时候又是一阵磕磕盼盼的声响传来，七斤一拍大腿下了决定，冷笑道：“这帮蠢货都要去沧州，没道理咱们去不了，淮南道战乱不假，可也是发财的地方，咱一身修为不能仗势欺人，不能偷鸡摸狗，可要是那个不长眼的蟊贼惹了咱们，赔点医药费不算丢脸吧，咱们行侠仗义要是救了人，人家给了报酬也不算不劳而获吧。他娘的，干了，出门前阿爷跟我说了，遇到人挡了路就一脚踢开，哪有那么多门道可想的。”
七斤一只脚踩在凳子上，雄心壮志满满，鱼鳞噌的一声剑出鞘，大声喝道：“去沧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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