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的这小镇,也是近几年才拼凑出的百户人家,仓促到名字都没有,邻里也少。
不多时候,天色就变了,云霭四起,遮蔽了天空,北风低啸,一派雨夜之景,明亮的星光被遮成了灰色,再也看不见了,月色倒还将就,虽然被遮挡三分,但总归是还剩了一层银晕。
七斤跟着阿婆在房中叙话,虽然下定决心要闯荡江湖了,可临行前还是有万分不舍,阿婆说话的语速很慢,连带着时间也慢了。
不知入夜几时了,一场瓢泼大雨便淅沥沥地下了,大地又恢复了片刻生机。
大门被推开,吱呀呀的专属声音和雨声极其不配。
阿爷回来了,浑身上下湿了一片,瘦弱的身影被油灯光拉的极长,房内一站,便立刻聚集了一地水迹,让七斤看了奇怪。
基于对阿爷是个绝顶高手这一判断,暗器都进不了身,更别提这柔弱的雨滴了。
阿婆见了哎呀一声,放下手中女红,急忙扯了块绢布就迎了上去,看着面前阿爷有些无奈,用绢布细细为阿爷擦着脸,“多大的人了,一阵风都能把你吹走了,还当自己是少年不成。”
阿爷抖了抖水渍,扯着嘴笑了笑,没说话。
自己离开后,阿爷阿婆该怎么办?虽然他俩都是高手,可总归是年纪大了...七斤默然想着,不知为何突然间多出一些叫不舍的情绪出来,他轻轻叹息了声,低声说道:“我去睡了。”便转身回了自己卧房。
支起一方小火炉,添了些新茶,看着叶子在沸水里来回翻滚,整个屋子才算是亮堂了许多。阿婆将鬓角微黄的发丝随意拢了拢,又来找阿爷说话。
“老头子,天下或许就要乱了,你说还让七斤出去不?”
“没有人能改变一个人心底里的想法,连他自己都不行,更别说我们了。”
阿爷知道阿婆的心思,抬头看着阿婆长发披肩,青中带黄,黄中带白的模样,挑眉说道:“总不能让他在这小镇子呆一辈子,世界这么大,他总得去看看,跟着我们过这枕岩漱流,抹月秕风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阿婆脸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情绪,“可终究是危险,这危险,恐怕比你想的还要严重。”
阿婆有一双像柳叶似的眼睛,细长细长的,想来年轻时候一定是个极美的美人,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痕迹,眉角与眼角纹路越来越多,只有一双眸子,依旧像刚融化了一点的冰块似的晶莹剔透。
阿爷找不到什么精美的词语来形容,他只知道,他爱死了这眉眼,望着那该死的鱼尾纹,他用手轻轻地抚了上去,一心只想把它抹平。
“危险怕什么?还能比得过当年吗?”阿爷心里回忆着某些事情,面色也流露出追忆的神情。
沉默了很长时间,阿婆忽然抬起头来,咬了咬嘴唇儿,罕见又莫名地露出三分娇羞的情绪,说道:“当年……当年你也是这般狠心!”
“当年还是少年,少年不懂事嘛……”阿爷摸了摸鼻子,叹息了一声,看见阿婆还是紧张万分的神情,笑着安慰说道:“放心,这就是那小子的命,躲不过的,不过也没什么好怕的,我也有安排,你就放心吧,我难道还能看着七斤去送死不成?”
阿婆柳叶般的双眉总算是逢了春,舒缓开来,不自觉地又想起了什么,双眼瞪的极圆,两只素手紧紧攥着布裙下摆,嗔怒道:“当年你也是这般骗我的!”
气氛变得更加尴尬,阿爷又再度摸了摸鼻子,对于既定的事实,再多的话语也无用,更何况阿爷也不是能言善语之人,舔着脸再安慰道:“放心,七斤入了江湖,先让他去问剑山走一趟,让他去学一式剑,林不休那老东西总是要出些力气的!”
即便是得到了答案,阿婆还是纠缠不断,望着阿爷认真建议道:“还是有些问题……老头子,要不你亲自出山?”
阿爷明白阿婆的思量,这么多年下来,阿婆对于七斤的感情深厚,早就超出了身份的限制,七斤便是阿婆的心头肉,谁也动不得。
只是这感情,难道自己没有?
“没见识的婆娘。”阿爷训斥道:“那是他自己的路,也是他欠下的债,没人能代替他,懂吗?”
“七斤也不爱学武....你说他要再懂事些,多学些本事,哪还有这么多事啊!”阿婆终究是担心,两眼泪汪汪的湿润一片,就连声音都变成了哭腔。
“臭婆娘,还不是你,每次我要动家法的时候,还不是你拦着挡着,现在却来说这些?!”阿爷的声音明显大了三分。
“.....打坏了也不成。”
夜逐渐深了....
厅堂灯也熄了....
声音也小了许多....
“西头的春梅开了,等再长些时候,就移过来两株,就摆在大门边,好不好?”
“好,好,都随你。”
“那你看移多少过来的好?一株两株的不够春意,咱也没那手艺,别刚移过来就死了,白费了这春。”
“那就把山移来。”
也许是实在不耐烦,阿爷的声音又拔高了数筹。
故事结尾于噗嗤一声笑。
春色满园。
……
……
这春色,也不知扰了多少琵琶,乱了多少芭蕉,檐角下思春的野猫三两只,一边躲雨,一边捂着耳朵听这醉心的情话。
“没来由地烦我作甚。”
喃喃一声,老一辈自然有老一辈的故事,七斤听着外屋的动静,一颗心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去,嘴角只剩下痴痴地傻笑。
二老的影响太深,以至于七斤早早确定了自己的感情观。
或许能过一辈子的才叫情吧。
那么,自己要等的人在哪?
夜深了,七斤将窗户支起来,把灯熄了,双手托腮倚在窗台上,看着月亮的方向,自语道:“阿爷说了,门头这一棵老榆树得修了,它是整个镇子的,又不是我家的,得长高,给后人留个念想.....不过修就修吧,跟我们也没多大关系了.....”
窗户依旧支起来,七斤借着月光钻进被窝,整个身躯全部裹进去,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然后发出一声极为满足的叹息,闭上眼睛,过了好久才听到檐角下传来那阵听了好几年的悉悉窣窣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