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黑影慢慢走出来,腰间一柄长刀,背后还束着一把伞,但他手里还提着一柄,正在滴滴答答地留着水。两步后他完全走到火光下,摘掉斗篷上的兜帽,单膝跪地,“皇上。”
“墨、墨哥!”朱允炆低声辨认,带着游疑和惊喜。
“皇上,您还这般叫他!”黄子澄恨铁不成钢版气恼,转身将这股气撒在陈子墨身上,“看你平日就不三不四,如今更是鬼鬼祟祟!定是和那逆贼朱棣沆瀣一气的!来人啊,把他拿下!”黄子澄指着他歇斯底里。
“黄老头,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是不带脑子的么?。”陈子墨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
此时朱允炆已经从金阶上跑下来,扑在陈子墨肩上。
陈子墨拍拍他的后背,就像小时候朱允炆被欺负了来找他一样,此时两人都愣了一下,“皇上,臣僭越了。”
朱允炆脑袋趴在他肩颈处,摇摇头,带着哭腔说:“墨哥,你终于还是回来了。”
陈子墨扯了一个勉强的笑说:“我当然是要回来。您现在是皇上了,这样被他们看见了不好。”
朱允炆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哭出了声:“墨哥,墨哥,我从来就不想当这个皇上。“
陈子墨听着,心里狠狠地揪了一下,想叹气都如鲠在喉,一堵山压在胸口,只得再拍拍他的肩膀。
“墨哥,我想去江湖看看……”朱允炆接着说,“小时候你给我讲过的故事,有大侠,有白马,一生只爱一个姑娘……只是……”
陈子墨停了个开头,咬着牙,仰头瞪着眼睛看着穹顶,使劲地把眼泪憋了回去,清咳一声,“皇上,咳”他把皇上扶离了自己的肩头,平视着他的眼睛,“皇上,我们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此时黄子澄和大殿的其他宫人已经围拢在两人身边。“可还有回旋的余地么陈大人?”掌印太监问。
陈子墨皱着眉略一点头,而后对黄子澄说:“老家伙,先帝有半句遗言是什么?”
黄子澄一听瞪眼吹着胡子,“先帝遗言我怎会告诉你!”
陈子墨实在没了耐心,朝他大吼,“迂腐!什么时候了!快说啊,你要等着死了以后跟阎王说去么?!”殿外刀剑声渐起。
黄子澄一咬牙,“先帝遗言,”话至此,殿内众人跪倒一片,“皇孙如无饭以食,可想朕当年喜食何物。”
果然!陈子墨心中暗叹,来之前秦淮家的家主隔着帘子与自己交谈一番,还真被那人言中了。
陈子墨站起身,对着掌印太监说:“徐公公,敢问先帝的那幅‘烧饼歌’可还在?”
掌印大太监徐公公闻言一愣,赶忙点头:“在、在,就在这大殿偏阁。“
抵头对朱允炆说:“皇上,先帝遗命,给您留了退路。“
众人一行,浩浩荡荡奔赴偏殿,墙上挂着长长一卷刘基的《烧饼歌》。
“皇上,据臣猜测,那后路便在这副字之后了。”陈子墨低声说。
“真的么?”朱允炆问,见陈子墨点头,他咬了下嘴唇对旁人说,“把字取下。”
陈子墨之前略略看过一遍,不甚明白,如今瞥见顶头的一句“似觉无虞,只恐北燕飞来。”当下通体一瞬间如被闪电击穿,渗出一身的冷汗——怎可能?难道刘基在多年以前就猜到了今日么?!
长卷的字幅被踩着梯子的侍卫取下,露出了后面一个暗格,格子上放着一个黄包袱。朱允炆睁大眼睛,也是第一次知道这里还暗藏玄机,忙命人取下。
包袱上落了厚厚一层的灰,稍一抖动便洋洋洒洒铺天盖地地下来,呛得众人接连不断地咳嗽。
众人扇开眼前的一片迷蒙,朱允炆已经接过了包袱,犹犹豫豫地望着。
“皇上,赶紧的吧。”徐公公听着逼近的喊声,哆嗦着说道。
朱允炆回头找了一眼陈子墨,撞上那个一直坚定的眼神,然后把包袱放在桌子上,亲自扯开——里面是一个锦盒,盒子上落着一封信。信封也黄了,封印的朱漆风干成一块墙皮。
此时已有公公递了竹刀过来,朱允炆接过,也是亲自拆了。半晌无声。众人不知信上写的什么,只看见朱允炆捧着信,手抖个不停,痴痴呆呆地,也不言语。
直到朱允炆后退了半步,手一松,那封信飘在了台子上,众人才看到只有一句话——“允炆,去也终须去,往也如何往。若前路已尽,当思归途便是来处。”
“皇上?”徐公公看了眼锦盒,又看着朱允炆。
“打开吧。”他这三个字说得极轻,像已经耗尽了一身的气力。
锦盒里的东西,震惊了所有的人,谁都不曾想,先帝留给他皇孙的竟是这样的退路——一柄剃刀,安安静静地躺在一张薄薄脆脆的度牒上面。
诺大的皇宫,磅礴的大殿,纯金的龙椅,此时加在一起的分量,都不如这锦盒里的一柄小银刀,和一张经年的黄纸。
怎会是这般去处?
但是这天下间,恐怕也只有这一条路了。万里河山,换一步遁入空门,如果江山迟早易主,那太祖想保的便是他的性命了。这一条路,不再是皇权之间的争斗,而单单只是,一个爷爷对孙子的爱怜了。
“皇上,”陈子墨打断朱允炆的静默,“这后面还有一条密道。”他指着墙上的一小块凹槽,“皇上,先帝最后,可给了您什么物件么?”
“最后……?”朱允炆望着那凹槽,不由自主地摸上了手上的扳指,“这个。“
“可否取下?”陈子墨急切地说。
朱允炆点点头,轻轻旋动便褪了下来,递给陈子墨。
陈子墨双手接过扳指,对着凹槽比量几下,然后缓缓塞了进去。此时黄子澄一连说了好几个你,却也不知道该给他按个什么罪名了。
咔哒。
轰隆。
咯咯咯咯咯。
一尺见方的地道连着石阶出现在墙下。
“皇上,臣也不知这路通向何处,但咋们现在,已经没有别的路了···········“陈子墨说完,垂手立于一旁,等着朱允炆做决定。
”是啊……已经没有别的路了……“
忽然厮斗声隆隆震天,隐约间还有燕王朱棣的喊话,想来奉天殿的外门已经破了,到处都是“清君侧”的声音。
“走吧。”朱允炆终于下定决心,快走两步迈入地道,就在肩膀要隐没在阴影里之时,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金銮殿里依旧雕梁画栋,窗榭上的一只燕子,被火光惊起,扑愣愣地掠走,留下一个长年累月搭建起的燕窝。
最后那燕窝,随着大门一起倒下,在火里化了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