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梦到了那场雨,噗呲一声被灼热的刀焰划破。雨水蒸发,大雾弥漫,隐隐约约有人喊他——陈公子……陈公子……
陈子墨用力地眨下眼,墨绿色的幔帐和银白色的流苏还有俯下身的女人,他伸手在床上摸了两下,握到了熟悉的剑鞘,安下心来撑起身子,转向外侧看着那个人眼睛。
女人的眼睛里含着清淡的水露,面庞看起来有些担忧,见他醒来往后退了一步,湖光色的衣裙随之浮起又落下,如烟罗般。
旁边一个侍女此时端来了一碗清水:“陈公子,喝点水吧。”
陈子墨接过来,道了谢,未喝先问:“几时了?”
“刚过三更。”烟罗般的女子回到,“怕迟了所以把您叫了起来。”
陈子墨眯着眼看着他,脑中在回忆着刚刚发生过的事情,从皇宫出来一直到交战后来——“你是秦淮家的人?”虽是问句,但他亦了然于胸,“多谢。”否则的话,自己真的无法从南府大人的手底下逃出来。
“陈公子客气了,”那女子欠身,“小女子艺名甘棠,公子如此称呼便可。”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可遮风日也。”陈子墨喝了一口水,递回去,点点头。
“公子果然文武双全。”甘棠一笑。
陈子墨说话间双脚已踩进塌畔的靴子,这才发现,自己的衣衫和鞋子都已换了干净清爽的一套新装,“这……”
甘棠又一笑,翘指掩了嘴:“公子多虑了,我们这营生,时常备着各式的男女衣着,有些客人喝醉酒了什么的,也好换着。伺候您换衣服的都是男子,您安心休养便好。那里,还是不要去了吧。”说完她看了一眼窗外。
“你知道我要去哪?”陈子墨已经站起了身。
甘棠点点头。
他也点点头:“秦淮家的救命之恩陈某记下了,他日……”他顿了顿,“尽可找我。”他停顿的那一下,是不知道秦淮家会遇到什么她们都解决不了的问题需要来找自己。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再进那个紫禁城还有没有命出来。但无论如何,他都要去看一看。
“陈公子。”甘棠又一欠身,“姐姐说,若您执意要走,那请先听完一个故事再走罢,也耽搁不了多久。”
秦淮家救了自己一命,这个小要求是一定要满足的,“甘棠姑娘,我们边走边说吧。”他还是不愿意再耽搁了。
甘棠微楞,随即渐渐揉开了微微的一笑:“公子执意,奴家便从了。公子请。”
马车已备好,还有一碗药,和随药而服下的一段陈年旧事。
甘棠看了一眼陈子墨,叹口气,面色带着不忍:“洪武十三年……”
陈子墨听到这个年号手一抖,药泼了些出来洒在虎口上,他忍不住微微颤抖。看了一眼碗中深褐色的液汁,也不管是不是还冒着热气,一咬牙送到嘴边喝个精光,手背擦下嘴,把碗放到马车内的案几上,“好,说吧。”
……
洪武十三年
安吉县
林深尽是竹,苍苍的风吹过,杳杳声如浪涛不绝。
一小队十几骑人马哒哒哒疾驰着。马是白马,马上的人也都是一袭白衣,用白纱蒙了面,一个个只有束起的秀发乌黑。皆是女子。
她们并不言语,马鞭急切地抽打着,在竹林里一路疾行。
离她们半个长街的距离,有一男子,腰间配着刀,背后缚着一柄伞,还牵着一孩童。他已经听到了马声。
“江湖纷乱,不知来的何人,我们避一下。”男人对孩童说,接着单臂圈抱起男孩,抓着身旁一簇小塔高的方柱,提气一窜而上。
竹枝交叉,倒也有让男孩稳坐的地方。男人拨过来几丛竹叶,挡住了两人身影。
男孩机灵,也学着父亲摒住了呼吸,换来一个赞许的眼神。
半条街的距离,骏马疾驰而到也就是几个呼吸的时间。男孩和男人低头看着一队白衣白马,一个觉得好欢喜,一个渐渐骤紧眉头。
这一队最后一匹马也驶过了这簇竹子,却不料其中一人倒掠而起,离了马背,长鞭如蛇,直扑藏匿在竹上的二人。
“谁?”那女子厉声说道。
男人身子一探,徒手抓那鞭梢,一卷一绕,和那女子在空中交错了身影。
“在下并无敌意,还请姑娘继续赶路。”男人快速说到。
女子没看到竹上还有一孩童,仍以为男人是埋伏的歹人,冷哼一声,反转手腕扯回了鞭子,“先解决你,再干了你那帮贼人!”女子怒喝,又是一鞭子甩来。
鞭声抽打林风,啪啪如炸雷,男人闻风不动,躲在树上的男孩却探出头奶声奶气地开口:“我父亲说女孩子不能说‘干’~”
“你!”女子听这话脸一红,鞭子泄了劲道,被男人反手一挥甩到翠竹上,却依旧将那手臂粗的竹干辟咔一声打裂。
这一声未消,却听从男人的对面、女子的后方,有两三道尖锐的风啸声穿林打叶而来。男人点地,身影弹射而出,右手从背后抽伞,左手将女子扯入身后,双腿轮流蹬地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力道从双腿到腰身,再传到撑开的伞面,在半空中轮转如星宇,这一串复杂的动作行云流水半个呼吸间便做完。末了,男人一手持伞,伞面冲前,一手负于身后,挺拔而立。知有衣袍依旧荡动,和被风旋卷起的竹叶。竹叶本已落地,此刻却凝成了一个浑圆的圈,滞在半空不愿下落。
“你……”女子一惊。她是金陵秦淮家的人,自然认得男人手中是何物——正是秦淮绣伞。她心中暗恼,此人是友非敌。但却停了嘴,因为,一直追杀她们的人出来了。
“朋友既然发了镖,便无需躲躲藏藏了,请现身吧。”男人一边向前走了两步,脚尖踩住绣伞刚刚挡下的三枚螭龙镖,一边用背在身后的左手给女子打着手势。
女子看明白了,也冲着竹林里说:“是的了,请出来吧。”
此时男人竖起三根手指头,然后落下一根,再落下一根,随着最后一根落下,两人动了!
女子激射出一匹红绫卷入翠竹的梢头,扯着红绫飞身上去,抱起男孩后旋身而下。
就在女子动身的同时,男人也收了伞,以其为剑,朝林中刺去。不料林中敌人一而二、二而三竟足足有几十号人围拢过来,是各个身着绿衣,头戴面罩。男人以伞为剑,免不了捉襟见肘,眼看着包围圈越来越小,一咬牙摸向身侧的长布包。
那是一个黑色的长不包斜挎在男人身侧,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包裹的应该是一柄刀剑。此刻男人刷地抽出,并不是什么绝世宝刀。但却比宝刀更有威慑力——是锦衣卫的绣春刀!
那群埋伏的人看到刀都是一愣,随即一声哨响,他们却如潮水般退去。
……
“这便是我与令尊初次相遇。”马车碾过夜色,甘棠低语,“令尊对我们数次施以援手,可最后他……”那几个字她说不出口,被咬紧的牙齿闭住,最后从牙缝里漏出后半句话,“我们竟赶去不及。”
陈子墨心痛难忍,狠命咬着牙不去想那些种种,忽然转头看向身边的女人,“最后那天,你们具体知道些什么么?”
甘棠摇摇头,“这些年我们也一直在打听,但那些贵客们不是不知道,就是讳莫如深。只有一次在一位大官醉后套出零星几句,似是与胡惟庸的案子有关连……”这官员,怕是位置不低。
“胡惟庸谋不轨的案子?”陈子墨低声惊讶。
甘棠点点头:“当年的事情……也有传言先帝只是想灭了胡,管他什么罪名呢……但是这个罪名又得有人去扣……而这个人又留不得……当年锦衣卫正使空缺令尊是副使之一……你再想想如今这东厂和正使……此间种种,但凭想象就足够骇人。我们多年来也是没有更多的证据了。”
马车内陷入沉默,有不知名的大鸟在深邃的黑夜里发出怪叫。
车子停了。
“陈公子,这后面便是景运门了……请,仔细斟酌罢……”甘棠欲言又止,其中道理两人自是心照不宣。
“多谢甘棠姐姐,多谢秦淮家,我知道这一进去意味着什么……若陈某能活着出来,那我们,此后江湖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