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路,一匹马,红日在后山沉没。
骑马之人,正是那日杀入朱元璋阵中的张定边。他还活着,而他的皇上、他的统帅、他的朋友——陈友谅,已经死在了那名叫鄱阳的湖水中。
“定边兄,我累了,不想打了,也不想逃了。”陈友谅想喝口水,发现壶里一滴都倒不出来,茶叶粘在杯壁上,干枯暗黄,“我小时候,别人都瞧不起我。我不管把衣服洗得多干净,不管我读书多用功,不管我打仗多厉害,他们都是瞧不起我,管我叫‘臭卖鱼的’,那个时候我发誓,总有一天要把他们都踩在脚下,让所有的人都不会瞧不起我。后来我不择手段地往上爬,我杀兄弟杀师傅杀皇上杀反对我的人杀背叛我的人。到今天,曾经瞧不起我的人都死了,曾经对我阿谀奉承的人也死了。”
“如果早知道跟着我到最后的人只有你,那和最开始又有什么区别呢。这一切,还不如不要开始。”
“定边兄,你即刻乘船去找我的次子陈理,让他回守武昌城,终是福祸,看他自己本事吧。而你,上岸以后前去我老家江西,去义门陈,告诉他们快逃吧……朱元璋,不会放过我的族人的。”陈友谅顿了顿,叹口气,“这,算是最后的任务了。”
“那您呢?”张定边走上前,快速地问道。
“我,要去看看我的结局了。”
“定边兄,我是一个坏人吧。”
这些陈友谅讲过的话语,此刻在张定边的脑中挥之不去,即使骏马踏过七月的黄土,依然无法摆脱萦绕的桎梏。他竭尽全力地奔赴,为了那最后的嘱咐,和他允诺下来的不辜负。
他甩开了朱元璋两日的距离,此刻身后毫无动静,但是他知道,过不了多久,朱元璋和他的军队也会踏马而过这条向北的路。
“驾!”他一抖缰绳,心驰如疾矢。
然而就在下一刻,他却宁愿自己跑得没有这么快。如果跑慢一点,就会发现,此刻他的前面,两棵树中间,拉着细细的一道金属丝线。这道线,已经勒到了坐骑的胸骨处,一条血丝才让这道线明明白白地显现出来。
张定边擅长水战,可作为骑兵,他也是合格的。只见他单手一撑,双脚从马镫子里抽出来,整个身子腾空,向后翻了半圈,就要落地。
可他人还在空中,已有左右各三支响箭向他射来。他现在的姿势,像是炉火上的猪肘,怎由得自己随意折腾。
箭,已到身前。身后却有道银光后发先制,绕了个弧形到了他身前,带着利风,扫开长箭,复又飞回来处。
张定边屈膝落地,安然无恙。他先是左右扫了一眼,然后转头看向身后——那有一人,披着一身白色长袍,袍子有一帽兜遮住了大半张脸,让人连性别都看不出来。
“敢问……”
张定边的话说了半截就被人打断,草丛里走出一绿衣瘦高大汉,手持一柄翠色偃月刀,蒙着脸,盯着那白衣长袍。
“白莲教的手挺宽啊。”绿意大汉说话间已走到道路中央,草丛里细细簌簌地跟着站起四名黑衣蒙面人,手持短弓,聚在绿衣大汉两旁。他们并不理会张定边,目光直接越过他,一起盯着白衣长袍。
“白莲教的手一向宽的很,你们明教,也不是不知道。”白衣长袍声音沙沙的,并不像所穿着的衣服那般爽利。
拦马射箭的是明教,出手相救的是白莲教。此时两方站在人迹罕至的小路中央,均无动作。
张定边也站着,站在他们中间,也一动不动。刚刚说话间他确定了来人,只是他对于另一件事情,还不确定。
如果自己被朱元璋抓到,他是否会杀了自己?
如果是,那么便印证了坊间传言——朱元璋势力坐大,是当年结识了张无忌的缘故,有明教在他背后做靠山。
可是,朱元璋也并不是一定要杀死自己的。他也曾派人传来密信,要招自己到其麾下。不过那封信,他是和陈友谅一起看的,看过之后,一笑便烧掉了。
但是,白莲教为什么要帮自己?
“你们白莲教为何要帮败军陈友谅一伙的小小弃卒?”绿衣大汉问出了张定边也想问的问题。
“那你们,又为什么,要对一只败局已定的军队的小人物下追杀令呢?”白衣长袍反问。
“呵呵呵呵。”绿衣大汉不说话,看着他冷笑。
“你不说我也知道,还不是那姓猪的下的命令么。”白衣长袍似乎对朱元璋颇不在意。
“知道还问,浪费这般口舌。”绿衣大汉皱了眉头,明显的不悦。
“那你明知道今天是杀不了他,不也还在这跟我浪费口舌么?”白衣长袍语气里多了一份轻蔑。
“你是自信我打不过你?”绿衣大汉握刀的手攥紧,嘎吱一声。
白衣长袍低着头不说话,双手还拢在袖子里。
“好,明教帮的,是未来的天子。”绿衣大汉声音清平,却仿佛掷地有声重金,猝然间窥破天地人间的秘密。“你们不惜与明教为敌,也要帮着一个小人物,图个什么?”
他的话,已经足以让这大陆上的公孙王侯富贾贫农闻之色变,可是,白衣长袍接下来说的,如果被别人听了去的话,如果那人有幸能活着告诉别人去的话,如果第二个听见的人还能活着告诉更多人的话,如果他们都相信的话,那将是一个,即使一个朝代灭亡也会让人刻骨铭心的秘密。
可惜,那个秘密不会在这里泄露出去。
“他虽然是个小人物,但他要做的事情,却比朱元璋称帝重要得多。因为,就算称帝的不是朱元璋,也会有李元璋王元璋张元璋。但是他要去保的人,却不会被取代。那个人,将会是朝代洪流里的一枚磐石,不会随着年月消失……就像白莲教一样呢,秦朝灭亡时我们就在,唐朝灭亡时我们还在,就算未来朱元璋的朝代灭亡了,几百年几千年后的朝代灭亡了,我们依旧在。你们明教,可以扶持一个朝代,而我们白莲教,却是在每个朝代快要灭亡时,推他们一把。”白衣长袍的声音沙沙沙沙,像把人慢慢地推去很久很久以前,又像把人一下拉到很久很久以后。
每一个朝代灭亡的战火纷飞中,总有白莲教的影子。
“疯子,真是一群疯子!你这样的话……”绿衣大汉怒极。
“我这样的话,不会再有人跟你说第二遍,我相信你也不会跟别人说的,对么,张定边?”白衣长袍缓缓抬起头,凝视着张定边。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
让人看了一眼就想忘记,可偏偏又深入脑海。
让人无论如何不愿意跟别人描述,可偏偏会午夜梦回时钩锁。
绿衣大汉想说话,可他已经说不出来了。他周围的四名随从也说不出来了,还有草丛里埋伏的,没有出现的,明教的所有人。非但说不出话来,连动也不能动了。
一根根白骨,从地底冒出,将他们刺死在这黄土不飞扬的小路上。
只剩下张定边一个人。
“我知道你最后的任务,”白衣长袍说道,“找到陈友谅留在义门陈的私生子陈玉林。”
张定边一哆嗦。
“虽然天地广大,”白衣长袍接着说,“但朱元璋称帝后你们其实无处可去。告诉你,记好了,带着陈玉林去杭州快活林,以后陈玉林的儿子也一定看护好了。”
“那个孩子,一定要起名叫做——陈子墨。”
“他会是,天道的,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