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墨落地,突然扬脸笑看着庄玮辰,说道:“庄二爷,我本是府上的客人,来凑个热闹的,您先忙。”
庄玮辰有很多选择可以做,有很多话可以说,可他偏偏说了一句——
“朋友,伞不错,借我用用呗。”
“哈。”陈子墨笑一声,收伞。
嘎吱嘎吱派那人怎么可能让他轻易拿到那伞,操纵着骨架向庄玮辰袭来。
庄玮辰双臂一展,直接纵身腾入半空,宝剑射出,一道青光将那具骷髅扎在地面。陈子墨看了这身拔地而起的轻功也暗自叫好——寻常习武者多半要在平地上助跑几步才能才能驶入空中。武艺高超者,可凭借风力而行,但也几步之间便要寻物借力,用其反作用再辗转腾挪。所以轻功不是凭空而来的巫术,要不然左脚点右脚右脚点左脚也可扶摇直上九万里了。
陈子墨将秦淮伞投向半空的庄玮辰,后者脚尖“哒哒”点了两下伞骨,让伞尖朝下伞柄朝上。
那人衣袍张开,一大团鬼火如炮弹般砸出来。
庄玮辰脚尖触到了伞柄上的机关,彭地把秦淮伞张了开,啪呲一声撞上那鬼火。
此时庄玮辰一袭青衫在月光下衣袂飘飘,他脚尖点在一把向下撑开的伞柄末端。伞面秀美,金丝在绸子上绣满了襟秦淮河畔的风光。而这风光,在幽幽的绿火里不损分毫。这一人一伞,正从半空中慢慢地飘下。
“呵哈!”那人见骷髅骨架被钉在地上无法脱身,早已弃了操纵的梭子,一扬骨鞭,劈头盖脸地朝着庄玮辰砸下。
哗啦啦啦啦啦!
一串白光击中骨鞭,将其推向一旁,而白光的另一端,被庄玮辰握在手中。
伞落地,庄玮辰依然站在伞柄上,此时大家才看清他手上拿着的,竟是一折册子,那白光,是折叠在册子中的纸张。
“不若如来卷?”那人虽是问句,但并不想要答案,因为他自己已经做了确定。
陈子墨也没想到,竟然在这,误打误撞地见到了“不若如来卷”。
话说当年,苏州府有位名人叫三七少爷,他这一生爱过四个人,为她们分别写了四本书:问渠哪得卷、樊阳花开卷、梦里不知卷和不若如来卷。每一卷皆有一句题头,不若如来卷的题头是——我见他人皆草木,唯有见你是青峰。
“哈哈哈。”
四面八方。
“哈哈哈。”
传来令人悚然的笑声。
“哈哈哈哈庄二少爷今日果然出了塔,果然带出来了‘不若如来卷’,哈哈哈哈。”
还未见人,其笑声已令人色变。嘎吱嘎吱派那人却神情一振,回头望向塔楼,疾跑两步飞身跃上。众人看清,那上面不知何时站着一人,也如夜里的蝙蝠,也如墓中的鬼魅。
“亭长。”先前与庄玮辰对战那人此刻恭敬地站在这人一侧。
“嘎吱嘎吱派共占十三处墓地,每地有一亭,每亭有一长,不知阁下是哪一位?”庄玮辰虽站在塔下抬头说话,但却没有人感觉被他仰视,相反,你此刻还是感觉他站在高高的青山之上。
“能被青峰剑庄二少爷问话,是鄙人的荣幸,在下望骨亭亭长。”
“那不知嘎吱嘎吱派,来到鄙陋室,有何贵干。”庄玮辰叹口气,问道。他的身型那么挺拔,他的面容那么忧郁,他的语气那么垂怜。让人听了,不禁替他惋惜,也不忍心拒绝。
“十七年前……”望骨亭长开口,声音倒是沙哑,那么之前那一圈笑声便不是他发出来的,那么嘎吱嘎吱派的人,应是已经埋伏在了周围。
望骨亭长开口十七年,但是故事要从二十二年前说起,那时庄玮辰才二十一岁,还未娶妻,也为生子。那一年,他去了苏州府,是去相亲的。
对方也是文韬武略的世家,庄玮辰提着礼递了帖子进了正门。进门以后进门后坐进了一顶松木的小轿子,被人抬着走过曲曲折折的池上平桥,那是一年夏天,池塘上铺满了缎子似的荷叶,或含苞或盛开的荷花像苏州绣娘手下精巧的锦线。
突然咣当一声,一块玉石镇纸破窗而出,哗啦一声,掉进池塘。
“我不要相亲!”是个姑娘,在屋子里大喊。
“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我要嫁给三七少爷!”姑娘继续嚷道。
“住嘴!”来自长者的怒吼,“姑娘家家如此不害臊,张嘴就是喜欢谁谁谁!被外人听了去,慕容家的清誉全被你毁了!”
“我不管!反正我不要嫁给常州那小子!常州到苏州,骑马起码也要半个月。”姑娘的声音变低,成了撒娇,“那我想爹爹了怎么办呀。”
庄伟辰的轿子落在亭子里,已听不见两人的低语。少顷,慕容家主,也就是刚刚说话的长辈,迎面走来,与庄伟辰互相喝茶寒暄此间不提。
庄伟辰在苏州居住了数日,临行那天,忽闻三七少爷宴请宾客,江浙一带有名望的世家无需请帖,持家徽信物等便可入府。庄伟辰当时也少年英气,想起那日慕容姑娘的话,心里生了一教高下的气焰,便吩咐下人备车去了。
有一种缘分,叫做见君误终生。
……
五年后,庄伟辰一骑白马飞离苏州府,从此住进青石塔,未再复出。
他进塔后,三七少爷来过一次,在塔前坐了三日,留下一卷册子,离开。
“十七年了……我们便算准了你得知三七少爷离世的消息后一定会出塔。”望骨亭长说道,“今日,我们来庄氏府,就是来拿那册不若如来卷。”
“要拿东西还轮不到你们!”说话间,一团火一般的红衣在空中旋转着飞来,红衣中嗖嗖嗖地射出一片红光,长了眼睛般刺向塔上嘎吱嘎吱派的二人。白骨长鞭一卷一扫,白骨钉爪一挥一拍,尽数格挡。
红衣不落地,站在屋檐上,在满院子的红灯下,骄傲如凤凰。
“娇娇姑娘……”庄伟辰苦笑道,“你果然也来了。”
那女子扑哧一笑,“咋们都这个年纪了,你还管我叫姑娘。”
“愿来是慕容家,四十还未出嫁的小姐。”使骨鞭的那人,,阴阳怪气地笑着。
“我当年说了非他不嫁,那我此生就是不嫁,我虽为女子,一言也要驷马难追。不像你们嘎吱嘎吱派,做些挖人骨头刨人尸骨的不仁不义之事。就凭你们那缺德到家了老妖婆一样的主子,还想来抢三七少爷的东西,做梦去吧。”慕容娇说罢。
“你这泼辣性格和伶牙俐齿较之当年是一点没变。”庄伟辰难得地笑了。
“那就打吧。”望骨亭长吹了一声骨哨,四面八方露出了众多幽幽的脑袋。
“等一下。”庄伟辰却挥手。接着把地上的那把秦淮伞捡起,小心地合拢,弹去上面的灰,捧着走向陈子墨。
庄伟辰站在陈子墨面前,双手递上,“谢了,朋友。庄某虽不知在下来此有何贵干,但今晚是无法招待了。这场恩怨,若与贵客无关,还是抽身离去较好。”
“你怎知我不会害你?”陈子墨轻声说。
“家母是妾,进门前也是秦淮的人,秦淮的人,都是好女子。能得到秦淮伞的人,想必坏不了。
陈子墨作揖,双手接过伞,转身离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庄氏府。
鬼火与长矛,烧灼与刺痛,哀嚎与呻吟,在碧瓦青石的围墙里,交错得令人恍惚,恍惚间让人觉得这只是哪家请来的戏班子表演的折子戏。
可这江湖,不就是像那梨园么?
一幕幕爱恨情仇轮番上演,谁又能真正走得出去,做一个戏外的观众呢。
他回到客栈,看到睡成猪的朱允炆,替他掖好了被子。然后在客栈的回廊里,看见抱着手臂站在窗边凝神盯着沸反盈天的庄氏府的儿了。
儿了听到脚步声,回头看见来人,放心地笑了。
陈子墨也笑了。
夜尽天明。
最后,谁,是谁心里的,那座青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