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午时大太阳抬起来,湿漉漉的地面被不知不觉地烘干,尚绿的叶子越发得油亮。
朱允文趴在车厢内的席子上蔫蔫的,陈子墨顶着秋季的阳光和那匹拉车的马一样都有些困。
走得缓慢。
林木前头路转,一座木头茅草棚子打着哈欠一般慵懒地窝在山脚下。棚子东边竖着一个旗杆,杆子上本应挂着酒茶一类的标幡,不过现在却光秃秃的,有些孤立无援。
陈子墨鼓动着马车靠近,看清了棚子外面坐着七八个过路歇脚的旅人。这七八个人占了两桌,一桌一个人,一桌六七人。
那一个人是背对着陈子墨的,白衣袍,白纶巾,看背影就能想象是一俊俏的男子。
那男子相邻一桌的人是正对着陈子墨马车的,自然也对着白衣男子。那些人衣服十分驳杂,粘着泥土和油垢,极适合他们一身粗壮的躯干和满脸拉碴的胡子。
陈子墨本也打算带朱允文过去吃两碗茶,但他瞥了一眼这样的状况,便如常地驶过,慢悠悠地和这座茅棚擦肩而过。
就在他们的马车将将要错过茶棚的时候,一道响亮的声音骤然发出——是刀鞘拍在木桌上的声音,把拉车的马吓得连喷了好几下鼻息。
“这日头都过了去,赎金还没来!小公子,看来你家人是不打算要你喽。”
“大哥,撕票吧。”
“嘶,大哥,这小子长得比娘们儿都白净,就这么撕了是不是有点可惜……”
啪!“臭小子,你是想娘们儿想疯了吧,男人都想下手?”
“各位大爷……”单独一桌的青年开口,声音颤抖得厉害,“再等等,再等等,我爹不会不要我的……”
“我们都打听过了,你爹还有个大儿子,在外省还是个官儿呢,不要你这么个不中用的娘们儿枕头也是说得去的。”
这话戳到了朱允文的痛处,他小心翼翼地趴到车前,轻声对陈子墨说,“墨哥,咱们去救救他吧。”
陈子墨回头望一眼,“小心有诈。”
“看什么看?!”棚子里的大汉发现陈子墨回头,大声呵斥,“爷爷对你不感兴趣,赶紧滚。”
陈子墨咬了下牙,驱赶着马车慢慢往前走,后面又传来声音。
“大哥,咱们先卸他条胳膊吧,让他吃点苦头,就算他家里人来送了赎金,也是不准时的惩罚!”
“对对,卸、卸胳膊。”
“小子,别怪我们,要怪就怪你家里人不拿你当回事。”
“别……不行……不不不要……啊啊啊!!!!!”
朱允文一只扒着小窗往外瞅,见到这一幕脸都吓白了。
陈子墨闻声回头,正好看见一壮汉拿着一条胳膊,鲜血淋漓的断口,和那青年死白的脸。
陈子墨捞起刀,两个后空飞翻到青年身边,咣咣一刀两响拍晕了两人。他用的是刀鞘,刀没出来。
这些人罪不至死,他不想杀他们。
就算这些人该死,他也没有杀他们的权利。
替天行道?他从来没有这样的信条,如果天要行道,那所有人都不该死。他认为打着替天行道旗号就去杀人的人,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的人,是为自己的私欲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的伪君子。
那几个汉子一看来人身手这般,愣了一下,突然一个个抽出刀,掉头就跑。
这回陈子墨愣住了,等那帮人钻进树林,他才大喊:“同伙都不要了么?”
噗通,那个断胳膊的青年在他身后跪了下来,“恩公!”涕泗横流。
陈子墨皱着眉头把他扶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小纸包,边打开边说:“这是仙鹤草散,先止血,再去山下的医苑好好治治。”
青年哭着点头,呲牙咧嘴地忍受着药粉洒在伤口上的疼痛。
朱允文下车,还有一人此时也从茶棚子里慢慢钻出来。
“大,大侠。”是一个老头,一手提着壶茶,一手拿着一摞碗,“我是这个,这个小店的店主。”他不敢直视陈子墨,把茶壶放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松了一口气。
“店主?我还以为这是个没人要的野棚子呢。”朱允文不敢看断了胳膊的青年,转头对着老人说。
“小公子说,说笑了,要是没有,没有人,谁来煮茶,茶喝。”老头佝偻着腰,向三个茶碗里注了茶水。
茶水混浊,却有一股清甜的香味。青年用剩下的一只手颤抖地端起茶碗,送到嘴边,踉跄喝下。却是洒了大半。
“那你刚刚干什么去了?”朱允文质问他。
“啊?”老头没想来这个问题,看着朱允文。
“刚刚强盗在你店里绑架,你干什么去了?”朱允文气势汹汹地把问题补充了一下,又说了一遍。
“我……我能干什么呀!小老头我就一个人,还能打他们不成……”老头无奈又委屈吭哧着。
……朱允文不理他,端起桌子上的茶碗。
陈子墨抬手,修长的手指搭在他手腕上,微微摇了下头。
朱允文放下的碗,却被那个青年端了起来,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这回他喝得比上一碗多了。“大侠……”他喝完水犹豫地开口。
“嗯?”陈子墨挑眉看他。
“我……能不能跟着你们的车下山。”青年的脸依旧纸白,不过血不再流了。
陈子墨袖子被人轻轻一拉,他低头看,是朱允文眨着眼睛望着他,一脸不要拒绝的表情。
陈子墨点点头,在你心里我是那么铁石心肠的一个人么?他暗想。
重新驱动马车,这把多了一个人。慢慢地,坐在后面车厢里的青年也能小声跟朱允文聊会儿天了。不知道他讲了什么,引得朱允文轻快地笑了起来。
哎……陈子墨突然想到,如果这一路上只有自己跟他两个人,他也会觉得无趣吧。前面的路那么长……
“墨哥,”朱允文又把头探出来,囫囵地说着,“这是他们家自己做的蜜饯,你尝尝,可好吃了,和咱们那边不一样。”说着,捏着一块递到陈子墨嘴边。
陈子墨两只手牵着马绳,一歪头,咬住嘴边的果子,不经意嘴唇碰到了朱允文的手指,“嗯。”
是挺甜的。
然后他便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