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茅山还是我们微草堂,老祖宗开山立派时的志愿就是安魂葬尸。遇到那般送不走的,才暂时驱使,但万万没有因一己私欲把魂魄召回来的做法!何况你们召来的还是上古大凶!这样做跟邪教有什么区别!”荷花般面容的女子是微草堂的,名叫薛银梦,二十几的芳华,是唯二的一名门主。她此次带队,本是应茅山之邀前来助阵。但双方对峙明白了前因,心里生气,杏眼怒瞪,质问茅山的费玉非。
费玉非也不恼,看着薛银梦慢慢地说:“薛门主,这次就算是我们做得欠妥罢。不过看在两派这么多年的情分上,眼下当务之急应是同心协力把那孽障先带回茅山,如果放虎归山,必定为祸大方。”他料定微草堂不会不管,不仅仅是微草堂,此次追捕他请来相助的同道都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名门正派,即便苏筝说破了天吐出花来也不能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有可能成为魃的凶尸逃走了去。“是吧,蓝道友,蔡道友?”
姑苏蓝氏的领队,作为他们中年一辈的翘楚蓝南峦迈出一步,冲费玉非微微颔首,然后转向苏筝,稳稳地开口说道:“苏姑娘,你带着他,又能怎么样呢?”即便是反问的语气,他的声音也是清清淡淡的,像白日微风轻敲过廊桥的一串金铃。蓝南峦接着说,“先回茅山,我们一起想一个对策。”声音有一种安定的气质,让你就愿意循着这声音去找一处坚定的红漆木柱子靠一靠。
苏筝动摇了。
是呀,她能怎么办呢?在茅山时,还是因了自己紫衣的地位才能调用四方资源,可也没能调理好这个僵尸男人。现在带他出来,往严重了说就是叛逃。不光典籍法物丹药一应欠缺,就是茅山的追捕就使得他们不得歇息了。
眼看着男人身上的戾气日渐加重,苏筝只感力不从心,回天乏术。如果微草堂和姑苏蓝氏愿意帮忙,那或许真有解救之法。人心乱,如山石碎碎。出逃只是情急之下的下策……
“苏筝,”费玉非又开口,“你是个好孩子,把他交给我,我们一起回去。”他从乾坤袋中拎出一对儿玉镯,像靠近山鹿一样慢慢地走过去。
那对镯子看起来质地粗糙,只比把一块璞玉拿锤子凿个洞能强点。镯子脏乎乎的,难得看出来一点绿,多半都是黑色的,外面还裹杂着灰色的碎石。两枚镯子碰在一起声音也不清脆,卜卜愣愣地。
就是这么质朴的两枚镯子,却让苏筝身旁的男人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神色依旧懵懂,可本能在抵触。
费玉非双手袖筒,把镯子遮掩上。谁都没有看到镯子里飞速游动的一抹妖红。
“你站住!”苏筝轻呵。
费玉非闻言并没有停下,摩挲着那对镯子,慢慢盘了起来。“师侄女,年轻的时候都会犯错。你师傅还在上思待过呢。这件事,回去我亲自帮你说说情,所谓天有所短,地有所长;圣有所否,物有所通,如此便是了。”
苏筝抬头朝身边的男人看去,他眼睛死死地盯着费玉非的手,充满犹豫和畏缩。
苏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费玉非的袖子虽然招了尘土,但还能看出经纬纵横的名贵丝路。此外,再没有什么了。但是,身旁人的目光又是那么畏惧,到底......!她突然想到费玉非再迈步之前从乾坤袋里拿出来的那对太普通的镯子——她不认识的。尽管不认识,但在这种时候,师叔不会多此一举拿些可有可无的东西,那就是那个镯子让身边人这么惧怕。
苏筝能感受到僵尸男人的颤栗,和他的犹豫不决。应该是不知道要不要跑走吧,又是不确定自己会不会跟他一起跑吧?苏筝心想。
在她还没有想明白的时候,费玉非速雷不及地抬手,两枚镯子同时发出“翁……”地声响,余音不绝,镯子飞转过来,越转越大。
就在他镯子出手的同时,僵尸男人转头拔腿就跑,如见了洪水猛兽。
苏筝还没反应过来,两旁传来哗啦啦一阵声响。定眼一看是两条搓成小拇指粗细的麻花纸绳,上面每隔约莫一寸的距离系着一张巴掌大的长方形的白纸,白纸挂在绳子上整整齐齐。数不清多少张白纸,在半空中哗哗哗哗地吹打着,跟着麻花纸绳子一道儿,一左一右伸展成两个半圆,最后首尾相连起来把他们这一亩多的地方包围起来。纸绳的一端在苏筝他们身后,颇有灵性地自动打了个结。
纸绳子极脆弱,顽童也能轻易扯开。可僵尸男人在看见纸绳子后愣是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人群,眼睛通红,呼哧呼哧地喘着大气。
这纸绳子的另一端,被牢牢地抓在一个男人手里。那个男人脸白得能看见额头上青色的血管和脸颊上细细的血丝。他一直站在人群里,一直没有说话。
他身边的一个人关切地看了看他的脸色,然后上前一步对苏筝说:“苏道友,在下是汉宫蔡家的,多有得罪,还请见谅。”说话的男人和执纸绳的白脸男人着着一样的衣裳,一看就知是同门。
汉宫蔡家,苏筝是知道的。他们的祖师爷,就是改进造纸术的蔡候。汉明帝永平十八年,蔡候入宫为宦官,几年后提升为出入皇宫、传递诏令的小黄门宦官。建初七年,皇后窦氏设计诬陷宋贵人,蔡候验实,被皇后一脉赏识并在汉和帝继位后升迁为出入朝廷、侍从天子的中常侍,豫参帷幄之中。
汉和帝刚登记时,年龄尚幼,窦皇后成为皇太后,把持朝政,皇权旁落外戚窦氏家族。一干人等擅威权,谋不轨,炎势倾朝野。蔡候不惯,与大宦官钩盾令郑众首谋谋,扶助和帝,乘窦宪出征班师回朝之机,收窦宪大将军印,清君侧,除旁系专权。
元兴元年,蔡候向汉和帝献纸,将造纸的方法写成奏折,连同纸张呈献汉和帝。此举得到汉和帝的赞赏,便诏令天下,此纸于朝廷内外使用并推广。举国上下,尊其功绩,封其蔡候,此纸名为蔡候纸。
后汉安帝刘祜亲政,因其是宋贵人的孙子,所以又翻出当年窦皇后陷害宋贵人一案,赐死蔡候。同年,蔡候于家中以一条白色纸带上吊自尽。同日,宅中白纸齐扬,铮铮如铁,翻飞如雪。哗哗之声不绝如缕,如泣如诉,如慕如怨……
此后,江湖道新立一派,与纸为伴,自称蔡家纸。因蔡候造纸做福,又忠君正直,积了大功德,于是蔡家一脉得了造化。裁纸做刀枪斧钺如铁打的般结实耐用,折纸呵气便可通灵成仙鹤骏马,活灵活现。千百年传承下来,纸张里已经承载了太多人世间的喜怒哀乐,祈福祷愿和寄托哀思。真正地融入到了百姓生活的每一部分,而其又不吝啬自己的技艺,道家各派又都学去了些。所以虽然历史悠久,到如今真正传承其庭院组训的差不多就以今日到场的这一脉为代表了。
唤作“一纸御魂,汉宫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