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从底舱上来的时候看到陈子墨坐在船头,发梢还凝结着水珠,灿灿的像宝石。他轻轻唤了声:“墨哥?”
没得到回应,走过去看到陈子墨盘膝坐着,手掐剑诀,面色平静。他把手伸到陈子墨鼻下,气息平稳悠长,才放下心。想到陈子墨曾说习武之人叫这“吐纳”,是一种常见的引天地之气于周身运转的功法。他转身回到舱内,抱着腿等他睁眼。
一个时辰后,陈子墨依然没有动静。朱允炆不放心又挪过去,除了探鼻息还摸了摸额头,呼吸正常、温度也正常,这才又回到舱内。这次他没有坐下,而是爬去下舱从大锅里盛了一晚白粥,倒了些晒干的虾米、花生和豆干,端到上舱坐在木凳子上,一圈一圈地搅着,转头看着舷窗外。
到了晌午,陈子墨还是没有动弹,坐成了一尊石像。虽是秋日,可日头依然毒辣,朱允炆怕他中暑,找了一块干净的帕子在江水里浸湿了盖到他头上,然后再走进舱内。此时他喝饱了粥蹲着实在难受,又无聊至极,突然想起来在下舱放着一个大木箱子,便好奇地下了木梯去寻那箱子。
箱子最上面放着好些个布袋,朱允炆扒开一个,里面是满满的碎银子,“哇”了一声抽绳拉紧,然后又摸向旁边一个。直到把所有的布袋挨个儿翻了一遍,啧啧感叹——这能买多少的红烧肉和鸭肉烧饼啊。
民间本是用“洪武通宝”的铜钱,洪武八年又发行宝钞作为大面额货币。但铜钱形制滥恶、使用不便,换位乱局之时宝钞亦贬值严重,就只有白银在这青黄不接之际才能成为公私交易的硬通货。朱允炆是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他却是没见过钱的。他根本就没有需要用钱的地方,所以在出宫之前一个铜板也没见过。那天在燕子矶夜市,看到陈子墨掏出铜板买吃食很是兴奋,要了一枚仔细看罢便紧紧的攥在手心里。那天陈子墨顺便帮他普及了一下常识:一两黄金等于八两白银,一两白银等于一千钱,一钱一铜板。像一个烧饼也就一文钱,一碗牛骨汤要五、六文钱的样子……
朱允炆是极爱钱的。小时数术就精明仔细,当皇帝这三年虽是心情郁闷但也不可谓不兢兢业业,财政打理得明明白白。他摸了摸这几个钱袋子,咧嘴笑了,“都是我们的。”
钱袋子下面是书,他拿起一本名字古怪的《金牡丹与银牡丹》,皱着眉头歪着脑袋想这是什么意思,随性翻开一页,看了两行后突然像被虫子咬到一般,啪地将书扔回箱子,后退一步,从未见识过书中竟有如此言语得朱允炆面红耳赤。他手忙脚乱地把那几块烫手山芋塞进箱子底下,长舒一口气。再接着看箱子里的东西,倒没有什么稀奇的了,无外乎寻常百姓家的衣裳鞋子铺盖被褥。
“哎……”朱允炆叹口气,爬上小木梯探头看了一眼,陈子墨还坐在船头,还是那个姿势。他又叹口气,爬回底舱,背靠着那只大木箱子缓缓蹲下,抱着腿,又叹了口气,“哎……”
他这才好好地仔仔细细地想一些脑海中一直飘渺却没有抓住的事情。
他不是没有设想过自己的一生。在他父亲还在的时候,他实在是很想再有几个弟弟,而他自己,只想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当一个闲散王爷。雨过琴书润,风来翰墨香。石塌看云坐,溪窗听雨眠。在他还未出生的时候,父亲就被立了太子,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他本来还有个哥哥,却在他出生之前就死了,等他出生,就直接成了嫡长孙。于是,在命运的这么多条岔路口之后,他便注定要依律继承皇位。
才十几岁的朱允炆,人生已经没得让他再自己选择了。
“哎……”他叹了口气,不怪他皇叔,真的。换成平常人,都不会心平气和地看着自己珍视的东西被别人拿走,被一个资历、才敢都不如自己的人,堂而皇之地拿走。更何况,那个人还不是普通人,是“天表雄奇。才干超绝。决非人臣之相。”的原四皇子朱棣。这句话,是及早年的时候,从民间一道观里传出的,朱棣应了这句话果真才干出众,但也因了这句话,永远地失去了先皇的欢心。
如今,果真一语成谶。
朱允炆又叹口气,拍拍裤脚站起身。这些盈盈绕绕的过往,终于理清,他这才算是好好的跟过去的生活告别。今后是吉是凶,他都满怀期待,不怨也不悔。再爬上木梯,夕阳已入山,
陈子墨终于换了姿势,朝着冒上来的朱允炆咧嘴一笑。
“墨哥,要不要吃粥?”朱允炆看他摇摇头,便关了隔板,走到船头坐在陈子墨对面,发现他白天晒干的身子又挂满了水珠,便开口问道:“咦?墨哥你又下水啦?”朱允炆很羡慕,因为自己不会游泳。
“嗯,”陈子墨点点头,然后一手端起瓜大的陶碗递给朱允炆。
朱允炆捧过来低头看进去,半碗的清江水里两只褐背白肚的小鱼挤挤碰碰地游来游去。他好奇地伸出一根手指,探进水里戳了一下一只小鱼。突然那只扁扁的小鱼噗嗤一下鼓了起来!像吹起的牛皮小灯笼。朱允炆猝不及防地“哇”了出来,接着开心地笑了。
“这种鱼叫河鲀,是长江中下游稀少的特色。它们如果觉得危险了就会把自己吹起来。”陈子墨玩笑着也戳了一下另一只,看着那一只也鼓了起来的时候朱允炆笑出了声。
“我听说过,因为据说有毒,所以爷爷从来不让吃。”朱允炆抬头问,“我们要养着么?”
陈子墨微微坏笑:“我们要吃掉。”说罢,伸手把两只鱼抓起来放在甲板上,“我去找点酒,它们瘪回去了以后喊我。”
等陈子墨再上来时便端了一个托盘,盘内一豆绿色瓷温碗已经装了半碗热水,一青花梅瓶蜡塞未起,两枚柳叶青薄玉酒盅倒扣在木盘上。“记得你有一年去仪鸾司偷酒,被先帝发现,打了屁股。”陈子墨把托盘放在船头,笑着说。
“还不是太傅告得状!”当年太傅管得真严……可惜……
陈子墨用小刀划开封蜡,“佟”地一声挑开封塞,顿时一股清冽干寒的酒香扑面而来。他把酒壶放进温碗里,碗里的水浅浅地冒了一层出来,包裹住外壁,滑落入盘中。“这酒,叫剑南烧春。是儿了备下本来要为我们送行的。”
“剑南烧春……‘水月峡来剑南道,且绿且明与天平,’真是好听的名字。”朱允炆望着瓶口的酒气,轻轻地说。
“据说蜀道有天宫,百年前双仙会剑,斩下大江与天堑。一半春不到,一半春不回。”陈子墨说故事极有感染力,朱允炆从小就爱听他的故事。
“后来呢?”朱允炆问。
“后来,两名仙人吃河豚毒死了。”陈子墨一本正经地说。
“真的假的?!”朱允炆吓了一跳,连仙人都搞不定的东西,他们还是别碰了吧。
“假的。”说罢,陈子墨推刀出鞘,一光折月而过,刀回时已稳稳托了半身鱼肉。
朱允炆赶紧去看那鱼——没了半边身的可怜小鱼内脏裸露在外,呼扇呼扇地颤抖着,竟是一丝不破,一血不流。
“战国的时候有一位大官,极爱这河鲀的美味,但又十分惧怕它的毒素。有一天有人送了他十几条上好的河鲀鱼,那人又说认识世代烹饪鲀鱼的渔夫,保证没有问题。于是这位大官就设宴请朋友们吃。宴席上,大家都对鲀鱼的美味赞不绝口,大快朵颐的时候突然一名宾客倒地抽搐!所有人都吓得面色如纸,大官怒极忙问送河鲀的人有什么东西能解毒。那人说有一物。”陈子墨停了下来。
“是什么?”朱允炆急切地问。
“那人说是黄汤。”陈子墨小声地说。
“黄汤是什么?”朱允炆不解。
陈子墨说了两个字:“茅厕。”
“咦额。”朱允炆捂着嘴,“那他们?”
陈子墨接着说道:“保命要紧,恶心怕什么。于是宴席上众人就……过了一会儿,倒地那人却幽幽转醒,惊诧地看着众人,众人也瞪大着眼睛看着他。原来那人去了趟茅厕,回来发现河鲀鱼都被吃光了,气不过惹得癫痫发作才倒在地上,并不是……”陈子墨摇摇头。
“哈哈哈哈。”朱允炆反应过来后乐得捂住肚子。
陈子墨刀上的河鲀鱼肉极鲜极嫩,如白玉膏,在月下莹莹。朱允炆叨了一筷子,入口抿开,仿佛江河化绸,绵延不绝。
陈子墨放下刀,斟了两盅酒。剑南烧春已热,酒香清渺,妥帖着温热了玉盅。两枚玉盅相碰,他抬手缓缓倒入江中……
一杯酒,抛江中,过去人不忘。
两杯酒,眼前人,敬一场同行。
三杯酒,入江湖,小舟莫洄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