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门一路朱允炆频频回头,离那小屋的豆灯越来越远。
阶梯湿滑,他们挽勾而下走得小心。这条道是在山崖上凿出来的,一侧是蔓石而生的湿滑苔藓,一侧是悠悠荡去的长江深水。
昨夜一场大雨,江水涨了许多阶石梯。此时只有一艘小舟泊在梯边。
“渡客!过江么?”船夫放下烟枪,热情地招呼。
陈子墨下了两阶石梯,低头看着船夫,“我们想去镇江府,劳驾行一程。”
“镇江府?”船夫惊讶,“贵人,那可远着呐!我这小船平时也就渡个江去对岸呀,这……那么远的路,我这……”船夫皱着眉头吸了口烟,愁眉苦脸地抬头看着陈子墨。
“我们付你三倍的路费。”陈子墨轻轻笑了一下,“不过,金陵这等繁华地,没准那边也能拉到想过来的人,就算没有,捎些镇江特产的河豚鱼回来不也能赚一笔?”
“这……”船夫吐出一口长烟,把黄铜的烟枪在石阶上磕了磕。
“你要是实在不方便,我们只好去寻别的船了。”陈子墨转身,拉着朱允炆要回去。
“得了,您二位船上请吧!”船夫急忙忙喊道,一边扯了缆绳一边抱怨,“这整个江上呀,也就我好心,不然这么远的路,给再多的钱也没人接这活啊。”
陈子墨背着朱允炆钻进船舱,应和一声:“多谢了。”
“贵人,晚上啊,江风大,您还是把帘子捂严实了好,别吹坏了身子。”船夫在外头好心提醒,顺手把船篷上的草帘放下。遮着船舱严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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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允炆坐在矮矮的板凳上四处张望,第一次坐这样小的小船,简陋得像随笔画出来一样。他原先以为,江上的船都是如秦淮勾栏那般锦绣旖旎,载歌载舞倒着美酒抛着杨花
撩开遮着篷窗的灰旧布头,惊觉眼下的江面是如此的近,水势湁潗,探手可触。他有些眩晕,不再低头看下,只是转了头死死地盯着江上一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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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都准备好了么?”陈子墨问。
朱允炆点点头,从包袱里取出两个空皮袋子,递给他一个,自己拿着一个开始吹气。皮筏不宜吹,缓缓才鼓起,两人吹瘪了腮帮子一头青筋。等皮筏子像西瓜那样大时,朱允炆又从包袱里摸出两根牛筋绳,紧紧绑住气口。
“船家,怎么不动了?”陈子墨扬声问。
只听“扑通”一声,却无人回话。
陈子墨看了一眼朱允炆,笑了,弓着身子掀开草帘,哪里还有船家的影子?
他们的这艘小船已经划至江心,一前一后两艘大船布满了火把站满了人!
“逆贼陈子墨!劫走先皇!其罪当诛!杀!”缠头一身铠甲喊话的,正是禁军午门统领。
陈子墨仰头看两船官兵欲搭弓射箭,大喊:“尔等可知舟内何人?!”
统领不慌不忙冷笑一声,“就是知道,才要放箭!射!”
沛伞开,黑光耀江,虽百矢而不动。舟内人扯了渔舟上烧饭的大锅遮住身子,卷缩在椅子下。一轮箭雨过后,人无恙,小舟被戳成了筛子,到处是堵不住的漏水。
“呵,墨兄果真有两下子。”午门统领冷冷发话,“就算你再厉害,也做不了那一苇渡江的仙人。皇帝都换了,你死守着那个人,也只能守到死去了。”说罢,也不再下令放箭,只带着众官兵看小舟一点点浸入水下。
“我们今日是活不成了!”陈子墨高吼,转身直挺挺地朝着舟内扑通一声跪下,依旧高吼:“幸,不辱使命!”
就这样跪成了一座雕像,岿然不动,随着小舟慢慢浸入冰冷的江水。舟内人,始终无言语。不一会儿,连人带舟咕噜噜没入水中……
“这就,结束了?”副将喃喃。
午门统领良久不动、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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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允炆一只盯的那个方向,正是朝廷的大船,火把曈曈人影惶惶。他双手握得发白,嘴唇咬出血丝。瞪大了眼睛盯着江面,却不敢发出一丁点声响。他浑身颤抖,不知是冷,还是怕。
自从看见那艘大船,他就在小舟里点了一根香,如今香已过半。
“墨哥……”他使劲抹了把眼睛,就在这一瞬间,一只手从江水里哗啦一下伸出,扣在他坐的小舟上,舟身猛地一晃,带着他一个趔趄。
接着又是一只手。啪啪啪啪,四只手攀上小舟,带起两颗人头。
朱允炆赶忙坐到小周另一侧,捂着嘴看着有手深上来的地方。舟内无灯火,等那人跌趴在甲板上时,朱允炆才捂着嘴,克制又哽咽地说了句:“墨哥!”
陈子墨抬起头,勉强笑了一下,撑起身子,回头拉了一把身后人。
那人也是耗尽了一身力气,躺在甲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正是儿了。
朱允炆轻挪过去,先搀起陈子墨,再搀起儿了,拔开两把酒壶的塞子,递给他们一人一壶。
陈子墨喝了一口,抹掉脸上的水,把头发向后撸起。看了看朱允炆,又看了看儿了,大大咧咧地笑了。
“没想到我儿了这辈子也做了一件忠肝义胆的事情呀……“儿了自嘲,语气虚浮再没半点洒脱。
陈子墨看着朱允炆先哭后笑,也吐出胸中的浊气。此刻才开始慢慢地回想着这惊险万分的几个时辰。在燕子矶的临江陋室内,儿了对他们说,其实这一路他们的行踪都被宫内看着,这燕子矶长江渡,是宫里埋伏好了的必杀。儿了之所以也会赶来,是在宫里有一位眼线,这才间接地知道了陈子墨二人的动向。儿了说,不如将计就计,让陈子墨和朱允炆假死一次。沉入水底的小舟上的人,陈子墨还是陈子墨,朱允炆却是从走出小屋开始就是由儿了装扮的了……
朱允炆此时也缓了过来,躬身朝儿了一拜。吓得儿了一连几个“使不得”。
“走吧。”儿了站起身,轻轻说。
“那这次是真走了。”陈子墨也站起身,看着他。
“等我办完了手上的要紧事,就去找你。”儿了有些愧疚地说,“你们,多保重。”
陈子墨拍拍儿了肩膀:“活着。”
儿了又冲着朱允炆作一揖,然后转身,攀住从崖上垂下的锁链,纵身而上。
“没了船夫,那我再来当一回船夫吧。”陈子墨讪然一笑。
朱允炆知道,这个“再”是什么意思,心里又开始难过起来。
“凭何唱着咿咿呀呀的曲儿
说着咿咿呀呀的心上人儿
凭何提着咿咿呀呀的刀儿
站桥头摇摇荡荡着芦花儿……”
“墨哥,有歌?”朱允炆侧耳,仔细听着被江水拍散的歌声。
“嗯,儿了的《顾石谣》,据说临江而唱,水有多长,就能漂到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