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你还在考虑啊?”皇上笑了,语声暖暖,与方才冷冰冰的男子判若两人,“你只需回答朕,喜欢,或是不喜欢?”
“业儿!”略显焦虑的语声当空炸响,丹陛之上的皇太后有些坐不住了,“立后封妃岂是儿戏,需三思而后行!”
“母后说得极是,立后封妃的确不是儿戏。”勾唇微笑,皇上伸出手指,颇为亲密地抚了抚我耳畔的碎发,“朕选女人,只想选个顺眼的,难道不行么?”
“顺眼的?”皇太后挥袖一指,指向其他佳丽,“难道她们看上去就不顺眼吗?”
不去理会怒意森森的母亲,皇上一意孤行,厉声吩咐内宦道,“同禄,将五福金如意奉上,朕要亲自赐予她!”
“多谢您的厚爱。”退后小步,我俯身跪地,“可馨不喜欢金如意,更不愿抢夺本属于他人的东西。”
“不喜欢?”皇上惊讶一句,“你是不知五福金如意的寓意,还是……”
不等皇上说完,皇太后接过话茬,“既然伊可馨不愿意接受,索性另外赐予其他人,辅国将军裴洪的女儿,端庄贤淑,本宫瞧着喜欢,不如将五福金如意赏给她。”话到此处,又故意问及贵太妃的意见
,“妹妹觉得如何呢?”
“选得是太后娘娘的亲儿媳,还是您拿主意的好!”说罢,贵太妃深深瞥向我,不再言语一句。
裴洪的女儿名唤裴斐,在皇太后是示意下,五福金如意被送至她的面前。
“你真是与众不同,傻得可爱!”在我耳畔留下这句话之后,皇上拂了拂衣袖,扬长而去……
皇上不在,仪式还是要继续下去的。
三柄白玉如意被内侍捧了上来,皇太后做主,分别赐给凌晚晴、孙菁贞、郭燕燕,她们便依次成为皇上的淑妃、德妃、贤妃。
一后三妃新鲜出炉,皇太后的心愿已然达成,便慵然开口道,“这儿还有五枚玉佩,就由贵太妃做主赏赐,记得赏一枚给那个叫伊可馨的,难得她识时务!”
原以为通不过初选,原以为明年春上会重返越州与姐姐相聚,很可惜,一切皆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今朝踏入丹凤门,除非是死,否则难以再踏出一步。
蝶形玉佩在手,所有愿望瞬时破灭,消逝得无影无踪,我跪伏在原地,心神恍惚,几乎听不清宣旨内宦的话语。
过了许久许久,点选仪式终于结束,不曾中选的佳丽叩谢圣恩之后,齐齐退出麟德殿。
我瞧见了,欲蒙混过关,一起逃离,谁知刚退后小步,即被总管李光海察觉,“您这是要去哪里?”
“我,我想出去走走,这儿太闷。”
双鬓花白的老内侍轻叹一声,“您可是皇上新封的?嫔啊!”
“?嫔?是我?”
“正是您。”李光海答曰,“皇上将秋华宫赐予您,外加内宦一名,宫娥二名,银锭绸缎若干。”
正当我愣愣发呆之际,忽闻娇媚的柔语传至耳中,“姑妈,我听说那秋华宫本是冷宫,而且还有鬼魅作祟,真是那样么?”
“斐儿,休得胡说!”冷冷瞥了我一眼,皇太后似笑非笑道,“秋华宫只是偏僻一些,正适合?嫔这类清心寡欲的女子。”言罢,带着众多中选的妃嫔款款离去。
“结束了!”面对空无一人的麟德殿,我颓然叹息,“一切终于结束了!”
“你太天真了!”层叠帘幕之后转出一人。
一见是她,我即刻行礼,“可馨见过贵太妃。”
不等我直起身子,一记响亮的耳光已然落在颊上――这是她第二次掌掴我了,真的弄不明白,为何每次见面,她都要赏下如此‘珍贵厚重’的‘见面礼’。
“你入宫的目的是什么?”她咬牙质问。
紧捂红肿的面颊,我颤声答道,“是,是为了完成任务,好早点回家,谁知竟……”
“错了,你的回答完全错误!”贵太妃厉声截断我的话语,“争宠,才是你入宫的唯一目的,五福金如意原本属于你,可惜啊,因为你的一念之差断送一次绝好的良机,本宫对你特别失望!”
“您是不是弄错了。”凝了眼眸直视她,我一字一句顿道,“今天,可馨站在这儿,不是为了‘走’您所指定的道路,人应该为自己而活,难道不是么?”
见我不但不合作,反而有极强的抵触情绪,贵太妃凄声大笑,“好,你就为自己而活吧,活在这寒凉冰冷的、毫无人性可言的深宫之中……”
秋华宫究竟是不是冷宫,我不得而知。
秋华宫究竟有没有鬼魅作祟,我亦不得而知。
依亲眼所见,那阙宫室,的确不暖――屋檐墙壁,斑驳残破;窗扇门扉,年久失修;草木花卉,枯萎凋敝。
环顾四周之后,我恍惚笑了,扶起一把还算干净的靠椅坐下,对送我而来的李光海说道,“好清静的地方,环境真的很不错,总算有瓦片遮头。”
“难得?嫔能这样想!”老宦官略微颔首,晦涩一语,“逆境与顺境,仅是一线之隔、一念之差。”
正说话间,便有侍女内宦上前请安,我慌忙起身,亲自将三人搀起。
或许是因为缺衣少穿的缘故,三人显得瑟缩弓背,战战兢兢的自我介绍。
“你们可都是宫中的老人儿,严苛的话儿,洒家不愿多说。”李光海向他们交底,“这位是圣上新封的?嫔,是长兴侯的亲眷,更是由成亲王保举推荐的。”
“还请李总管放心。”三人几近异口同声,“既是主子,奴才们定当竭尽全力照料。”
“既然都交代清楚了,那洒家也就先行告退了。”朝我欠身行礼之后,李光海转身离去。
忙碌的一天,时辰过得很快,转眼已是上灯时分。
站了许久,跪了许久,冻了许久,我只觉得累,侍女秋霜见状,端上茶盏,“您先喝点热茶,小陆子去膳房取食盒,可能要晚一些。”
瞧她穿得单薄,我握了握她冰冷的纤手,问道,“飘雪的日子,为何不生火取暖?”
“木炭是有份例的。”丫头垂首低语,“奴婢想省着,等新年再用。”
“主子来了,定会有好日子过。”推了推她,另一年长的侍女秋雪示意,“快将暖炉熏笼取来。”
定会有好日子过?微微摇了摇头,我喃喃叹息,“怕是不能同甘,只能共苦啊!”
天气冷,饿得快,又大半天不曾进食,我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秋霜瞧出我的窘态,只有再次斟上热茶,意图让我喝水止饿。
喝过两盏热茶之后,发觉肠胃咕咕叫得厉害,遂抬手止住她,惊问,“这是什么茶?”
“是奴婢亲自采摘晾晒的。”
“是么?”揭开陶壶的盖儿一瞧,只见壶里浮着几片黄叶,我顿觉好笑,“这是冬青叶,有着纤体的功效,难怪越喝越饿。”
“请主子稍坐片刻,奴婢去催催小陆子。”说完,秋霜冒着风雪出门而去。
“催也没有用,秋华宫这边,向来如此。”接过话茬,秋雪唠唠叨叨,似乎故意说给我听,“膳房里的那些人最为势利,每次取来的食盒,不是冷冰冰的,就是残羹剩饭。”
听完她的话,我微微一笑,没言语半句。
约莫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秋霜拎着食盒进来,一脸满足的笑意,“今晚,皇上大宴群臣,多了好些美味佳肴。”说着,从食盒里,端出几碟精致的小菜,“主子,您快趁热尝尝。”
瞧见摆在案上的菜色,我轻声一叹…小丫头口中的美味佳肴,不过是极为平常的红烧狮子头,清蒸比目鱼,外加一碟鸡丝笋干,一碟香菇玉菜。
世人皆称,深宫内苑,锦衣玉食;可依我看来,这儿的日子还不如姐夫的长兴侯府。
持箸端碗,我示意道,“外面冷,让小陆子进来,大家一起吃。”
两个小丫头一怔,慌忙推却,“奴婢不敢。”
“没事的。”亲自为她们盛饭,我笑着劝慰,“从今往后,这秋华宫就是我的家,你们就是我的家人。”
入夜,雪未停,凛冽北风拂动破旧窗扇呼呼啦啦作响。
将暖炉挪到内室,又放下帐帘,秋霜伺候我躺下之后,便在床头小凳上坐着守夜。
秋华宫的床很是陌生,我仰面躺着,目光定格于帐檐的青色流苏上,口中自语喃喃,“好想念从前的柔软床铺,还有熏着兰香的锦衾…今天过于漫长,仿佛已逾千年。”
“习惯就好。”隔着帐帘,秋霜低低言语,“奴婢入宫当差有些年头了,秋华宫的池水太浅,以主子的资质,终有沐浴圣宠君恩的一日…就像前朝的孝宣皇后一样,她的寝宫就是这秋华宫,她进宫伊始
,也仅居嫔位而已。”
“做皇后也好,当妃嫔也罢,对于我来说,根本就没有区别。”卷裹不太厚实的被褥,蜷缩在床角,我连声苦笑,“只想回家,我的心愿就是回家!”
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不知不觉中,我竟昏昏睡去。
迷迷糊糊的,隐约听闻门扉开启的声音,我睁了睁眼,骇然发觉映在帘帐上的身影,由纤瘦变得颀长。
“是谁?”我一惊,睡意全无。
伴着朗朗笑声,一双白皙的手伸入帐内,将帐帘撩起。
无论何时何地看他,他都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额眉间的绯色朱砂,妖娆无比。
“饮宴刚刚结束,皇上留我在宫内住下,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你了。”说着,解下紫貂风氅盖在我身上,“秋华宫紧邻菡池,一定很冷,所以我过来看看,看有没有一只需要让人温暖的流鼻涕的小冻猫!
”
他的口吻略带揶揄之意,我扑哧一声笑了,“你说谁会流鼻涕?”
“当然是你啦!”萧昭文笑得得意,“我听人说,你在麟德殿上又哭又闹,一把鼻涕,一把泪。”
听闻‘麟德殿’三字,我的眸光瞬时垂下。
他见了,只觉失言,陪笑道,“没关系的,这秋华宫也不错,不比裴皇后的明月宫差,我还为它写过一首诗呢…菀彼丛桂中,秋华郁郁芳。”
“你从前的诗,我都读过。”
“是么,那很好啊!”从贴胸的衣袋中取出一把白玉壶以及两只翡翠盏,他笑着睨我,“青梅煮花雕,还是热乎的,喝一盏,如何?”
我不言语,仅是轻轻点头。
翡翠盏在手,温温暖暖的,不知是否是带着他体温的关系。
加过梅子的花雕酒,醇香爽口,我细细品味,“这是女儿酒,不知是否埋藏了十八载?”
“我不知。”擎着酒盏,他凝眸深望,语声轻缓,“我只知这酒来自越州的余姚江畔,是从前朝御窑窑厂的废墟下掘出的……”
不知是无意之举,还是有意而为,萧昭文居然提及越州御窑,原本暖意融融的气息瞬时冷却,快速降至冰点。
静静望住他,我极为镇定,“原来是越州陈酿,难怪酒香扑鼻。”
“是啊。”与我对视,萧昭文笑了,“自越州江氏灭门之后,这坛花雕便长埋地下,无人知,无人晓,就像深藏山间的幽兰,苦苦等候发掘其特殊魅力与价值的有心之人。”
不去理会他的别有用心,我故意问道,“越州江氏因何故惨遭灭门?”
“无非是新旧两代皇朝残酷斗争的牺牲品。”萧昭文自斟自饮,“很少有人知晓,御窑窑主江岳寒与前朝皇族的关系。”
江岳寒?那是父亲的名讳,我惊愕,脱口而出,“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怎么,你对这些陈年旧事很感兴趣啊?”萧昭文瞥眸睨我,一副故弄玄虚的模样。
他在打什么主意?我该如何应对?
略微沉了沉,我扬眉浅笑,“可馨最喜欢听故事了,这儿太闷太无聊,多点谈资不好么?”
“好吧,我就告诉你……”
世事难料,偏偏就那么凑巧,他正预备讲述,只听门扉一响,秋霜闯了进来,“主子,圣驾已至沁芳桥。”
秋华宫紧邻菡池,进出必须经过沁芳桥。
萧昭文听了,倏地站起,“既然皇上驾临,我不好再陪你,先走一步。”说完,推窗翻墙而去。
待他走后,我仍惊魂不定,仿佛偷情时被人撞见一般,紧紧拽住秋霜的衣袖,颤声言语,“皇上怎么会来,这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