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内侍通传,我慌忙迎出,福身问安,“可馨见过德妃娘娘。”
欠身搀扶,她颇为亲热地挽住我的手臂,“自家姐妹,何须多礼,常听人说皇上将许多名家名帖赏赐给妹妹,我想借过两册临摹,作为寿礼献给贵太妃。”
“贵太妃的千秋是何时?”我轻问一语。
“是下月初一。”孙菁贞微笑,“不知妹妹是否预备了贺礼?”
离初一还有十来日,我随口答道,“可能会绣制一幅百寿图。”
“这个主意很好啊!”凝了凝神,孙菁贞若有所指一句,“论起太上皇的那些妃嫔,唯有贵太妃盛宠不衰,若能笼络她,也就笼络了太上皇!”
“笼络了太上皇?”重复她的话语,我蹙了蹙眉,“太上皇已然退居上阳宫,不临朝,亦不问政事…为何还要笼络他?”
“嘘,你小点声!”极为紧张地攥住我的手腕,孙菁贞四下瞧了瞧,“就没听到风声传闻么,太上皇早就对皇上不满,趁皇上闭宫养伤期间,可能会有大动作呢!”
话至此处,心骤然一沉,难道……
“这是千真万确的吗?”我忙追问。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这么听闻的。”凑近耳畔,孙菁贞压低嗓音,“进宫为妃,仅是为了报恩而已――懿仁太子有恩于我父亲,所以…记得父亲说过,宫中藏龙伏虎,大有玄妙之机……”
谁是藏龙?谁又是伏虎?何为玄妙之机?
孙菁贞的话语让人生疑,我正欲追问,她忙偏转话题,“听闻妹妹有一套极为罕见的‘淳化阁帖’,不知能否借出几卷,让姐姐也鉴赏一番。”
“当然可以。”我笑着点头,回身走到书架前,从匣中取出四卷用绫子包好,双手奉上,“难得遇上知心同好,这几卷法帖还请德妃娘娘笑纳。”“多谢,多谢。”接过字帖,孙菁贞心满意足地笑了,又闲聊过几句家常,便起身告辞。
待其走后,秋霜上前为我斟茶,顺便收拾用过的茶具,只听她小声埋怨,“皇上每次过来都会翻阅那几卷字帖,主子真不该借给德妃娘娘。”
“你也忒小气了。”捧起茶盏,我连声笑叹,“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再说她不像是那等争宠好胜的女子。”
“主子,您就是太仁慈。”秋霜轻叹一声,摇了摇头,“这深宫内苑就像一只大染缸,就算再温婉、再娴淑的女子,一朝没入其间,也会变得难以辨识…勾心斗角,争宠献媚,犹如家常便饭,必须
学会,必须掌握,不然…您不害别人,别人也会害您!”
进宫的日子不短了,深知她说得都是事实,却依旧不愿相信,“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
“奴婢见过太多了,千万不要相信她们!”秋霜压低语声,“她们笑脸迎人,以姐妹相称,却干着背后捅阴刀的勾当,就像皇太后对付贵太妃一样。”
“皇太后?贵太妃?她们的关系不是很好吗?”
“那些都是表面现象,是假的。”秋霜凑到耳畔,“奴婢刚进宫时,曾经认过一位老嬷嬷为干娘,她是贵太妃宫中的老人儿,她告诉奴婢,太上皇还未发迹之时,贵太妃为他生过一个儿子,那才是太上皇的长子。后来,那个孩子被孝淑皇后与当今皇太后联手害死,从那以后,贵太妃再没生育过…倘若那个孩子活在世上,这皇位还指不定是谁的呢!”
听闻此言,不免惊心,深宫内苑多冤魂,看来果真如此。
难怪贵太妃极少言笑,历经过这等惨事的女人,定是凄凄凉凉,心灰意冷的……
正月里,天黑早。
晚膳之后,我歪在榻上,闲看书卷,看着看着,只听殿门轻响。
原以为来者是秋霜,便唤道,“往熏炉里添些香料。”一语言罢,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进屋添加,心中顿生疑窦,又唤,“来人啊!”
“主子,有事么?”殿外响起匆匆脚步声。
待应答之人走近,我才发觉并不认识,“你是谁?秋霜呢?”
“秋霜姐姐有事出去了。”来者小声答话,“奴婢名唤秋霞。”
“秋霞?”我恍惚记起秋霜提及过,好像是说李光海又指派侍女来秋华宫,填补被调去玉贵人身畔伺候的秋雪的空缺。
“您还有事吩咐么?”这丫头有些怯弱,极为拘束地弓着身子。
“方才,是你在叩门?”
“不,不是,奴婢一直在偏殿打扫。”秋霞想了想,又低低一句,“奴婢过来正殿时,远远瞧见一道漆黑的人影,不知是不是眼花了。”
“人影?定是你昏头昏脑的,将草木树荫错看成人影了!”我不动声色地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起身亲自关闭殿门。
事情就是那么凑巧,正预备横上门闩时,一张小纸条从殿门的缝隙里露了出来。
我一时好奇,抽出纸条细瞧,上面写着几个小字:三更夜半,清瑶亭,不见不散。
纸条的落款在背面,是两个字――光影。
凝望那最为熟悉的字迹,我咬牙切齿一句,“傻瓜,真是无药可救的大傻瓜!”旋即将纸条握入掌心,揉得稀烂。
那是他,是他回来了。
光影,就是他!
记得儿时习学“尔雅”,得知“熙,光也”,便笑着唤他,唤他“光”!
光影,这二字隐射他的名字――景熙,是我与他之间的暗语。
他回来了,难道就不怕死吗?
三更夜半,清瑶亭,不见不散!
他在等我…到底是见?还是不见?从未如此心烦意乱过,仿佛成千上万只小猫齐齐抓挠我脆弱的心房,令人痛苦不堪,以至于难以呼吸……
夜色深浓,烛影摇曳,四下寂寂无声。
裹着馨暖的锦被,我倚靠床头,暗自估摸:很晚了,怕是早已过了三更。
一整晚,都被棘手的问题困扰,难以理出头绪,难以抚平心境。
若去见他,没什么话儿好说;若是不见,心里又似牵挂着什么。
违抗皇命是诛连九族的死罪啊,在他偷偷回京之前,可曾反复思量过…他想将峥儿置于何等境地,又想将我置于何等境地……
不行,一定要去见他,同他说清楚、讲明白,好彻底湮灭那些不切实际的非分之想。
倏地,我掀开被衾,匆忙穿戴,为了避人耳目,还特地披上一袭玄色斗篷,悄悄出门而去……
清瑶亭紧邻秋华宫,我自是熟门熟路,巧妙绕开巡防的宫人之后,快步隐入浓密的树丛中,窥视亭中情形。
亭畔是一渊池水,借着滟滟水光瞧去,亭中之人的背影,似景熙,又不是。
不敢贸然上前,我仅是轻咳一声。
听闻咳嗽声,那人兀然回身,唤道,“是?嫔么?”
在不能断定是敌是友的情况下,我依旧隐藏于树丛中,不肯轻易暴露颜面,“你是何人?”
那人循声张望,“景熙曾经告知,说你是可靠之人,所以我冒死送信给你,希望你能救我逃出生天。”
“逃出生天?”心中已有七八分的明白,惊问一句,“你是不是穆……”
“是,我就是穆亲王。”那人自语喃喃,“还记得吗,你我曾有过一面之缘,在昔日的太子府。”
“你不是被囚在永思堂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欲看清他的真面目,我缓步踱出树荫。
眼前之人,憔悴不堪,不过二十来岁,两鬓却已斑白,只听他自言自语,“萧昭业病危,乾明宫乱成一团,谁还管永思堂的事儿!”
一连十几天没有萧元尚的任何消息,他竟然病重病危…想到这儿,我不由自主转身,只想快点赶去乾明宫,探视他,照顾他……
见我六神无主,正欲离去,穆亲王踏前一步,拦住去路,“景熙信任你,我亦信任你…你救还是不救,爽快些,给句话吧!”
“现在没有心情谈这些!”从袖中摸出一块腰牌,我随手掷在地上,冷冷淡淡道,“找一身内官的服饰换上,天亮之后,拿着腰牌出瑞虎门,若有侍卫问起,就说是秋华宫的,为太妃娘娘的寿辰采
办针黹活计。”
出入瑞虎门,向来极少有侍卫盘问,将腰牌赠予穆亲王,仅是看在景熙的薄面上,再说我的能力有限,能够做到的也就如此而已。
不等他言谢,我转身就走,刚走出二十步,抬眼瞧见一排茜纱宫灯,正预备掉头回避,只听惊喝一声,“谁,是谁?”
随即有尖细的嗓音接话,“深更半夜,鬼鬼祟祟的,定不是好人,更不会做好事!”语音未落,另一女声严厉吩咐,“去,你们快去查看清楚!”
茜纱宫灯由远及近,在看清我的面容之后,侍女即刻回禀,“皇后娘娘,是秋华宫的?嫔。”
原来是裴皇后,还真是邪门,难得夜里外出,一出门就遇上“鬼”,撞客了!
既然遇上,再逃也是逃不了的,索性正面迎敌,旋即屈身施礼,“可馨见过皇后娘娘。”
“哟,是你啊!”裴斐自惊自怪,“黑灯瞎火的,你怎么在这儿站着?”
“可馨睡不着,所以……”
不待我说完,裴皇后冷嘲热讽道,“没有男人陪,夜里就睡不着,皇上危在旦夕,这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听她说得如此鄙夷,我不禁皱了皱眉,很难相信母仪天下的皇后竟是这般德行,亏她还出自名门世家。
“您瞧!”伴在她身侧的内宦似乎发现什么,指着远处,“前面的树丛中,好像站着一个男人,?主子该不会是……”话说一半,陡然止住,那贼眉鼠眼的内宦瞅了瞅裴斐,讨好似地笑,“半夜三更
的,?主子私会情郎,被人当场捉住…皇后娘娘应该马上通知皇太后啊!”
“对,对,你说得很对!”唇畔牵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裴斐厉声喝道,“来人啊,还不快点将?嫔拿下,送去乾明宫让皇上好生瞧一瞧!”
乾明宫?正愁没有门路探视萧元尚,裴斐将我送去,也倒是便宜。
丝毫没有反抗之意,我心甘情愿让内宦拿下,送去乾明宫……
子夜已过,乾明宫内仍旧灯火通明。
玉阶上,裴斐挪着莲步,行得飞快,她浓妆艳抹的粉脸上,显露不可一世的得意之态。
向来就厌恶憎恨我,又难得抓到我的把柄,她乐滋滋地瞥眼,冷声哼道,“该死的娼妇,看皇上如何处置你!”萧元尚闭宫休养期间,乾明宫侍卫林立,见她兴冲冲而来,皇太后的亲信内宦同福即刻上前拦阻,“皇后娘娘,请您止步!”
兴高采烈的裴斐不曾料想竟会遇上当头冷水,惊呼一声,“大胆的狗奴才!”
“请娘娘息怒。”同福屈膝跪地,“皇太后再三强调,不许任何人惊扰皇上休养,您还是……”
“本宫有要事求见皇上!”裴斐有些恼怒,抬袖拨开他,遂将我押入殿内。
步入内殿,裴斐急不可耐的直奔龙榻前,咋咋呼呼道,“启禀皇上,伊可馨深夜与人私会,欲行那苟且之事,被臣妾撞见后,当场将其捉住。”说着,指使内宦强行压下我的双肩,让我跪倒在榻前
。
“可馨,你……”萧元尚伸了伸手,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半月未见,好似相隔千秋万代,再次见到时,我居然辨认不出他那清俊的样貌,现在的他,一脸惨白,嘴唇乌紫,瘦削的双颊凹陷,与意气风发的九五之尊相差甚远。
“元尚!”哀呼一声,我想握住他的指尖,却被裴斐重重一推,旋即扑倒在寒凉的地上。
“娼妇,你还想着博取同情啊!”下一刻,绣有精致团花的缎鞋碾上我的手背,裴皇后笑得忘乎所以,反复踩踏,“是你害皇上受伤的,本宫现在就废了你的双手!”
十指连心,撕心裂肺的疼痛传来,我咬唇忍住,不愿痛呼一声,更不愿让萧元尚担忧。
见皇后针对我,萧元尚用尽全力撑起身子,想解救我,“贱人裴斐,你给朕滚出去!”
“皇上,您不能总是向着她啊,她才是贱人,是下贱的**!”
“你,住口!”萧元尚怒目圆瞪,扬起巴掌,正欲挥下,不料身子一歪,竟倒了下去,趴伏在床沿上,呕出鲜血……
大口鲜血随着萧元尚的剧烈咳嗽涌出,此情此景早已将趾高气扬的裴斐吓住,她退却大步之后,转身逃离,跟着她的内宦侍女们也如撞见鬼怪似的,落荒而逃。
“元尚,你!”我惊呼一声,慌忙将他扶起,揽入怀中。
“我,没事,你的手……”萧元尚气若游丝。
“御医呢!”似乎想起什么,我扬声唤道,“紫韵,快去传御医!”
“别忙了,紫韵被调离,还有同禄、卫岚,十多日没有御医诊治,母后是想折磨朕,将朕折磨致死!”说着,他努力牵动薄唇,想对我笑,可没等笑出声,又是一口殷红的鲜血。
长久以来,一直认为白色与红色才是绝配,可今夜…点点血色喷溅,沾染在我的玄色斗篷,温温热热的,就像遇袭的那次一样。
“元尚,你不会有事的,我不许你有事!”鼻尖酸楚,泪珠簌簌掉落。
“傻丫头!”他略微睁了睁眼,望住我,“别哭了,笑一笑,给朕笑一笑!”
“等着我,我这就去找御医!”言罢,将他扶回枕上躺好。
“别去,他们不会……”死死拽住我的衣袖,萧元尚不肯放手,“他们巴不得朕早点死,是不会医治诊视的。”
“不会的,你还是皇帝啊,他们怎么能……”
萧元尚颓然一笑,“母后早就想废黜朕,改立昭文为帝,对外声称闭宫养病,其实暗地里在策划反叛之举。”
“不,这不公平!”我只觉浑身发颤,满心悲苦,无论是萧元尚,还是萧昭文,都是皇太后嫡嫡亲的儿子,为何会……
“你说不公平?哼,这世上有太多不公平的事啦!”龙榻畔的层层垂幔之后,有冷冰冰的男声兀地响起。
是他,那是萧昭文的声音,我一听便知!
“出来,你给我出来!”疾步上前,倏地将垂幔扯下,我咬牙切齿道,“大丈夫敢作敢当,何必藏头藏尾!”
一袭红衣耀亮,萧昭文缓步踱出,见我蹙眉怒目,他扬声大笑,“可馨,或许你还不知道吧,我最喜欢看你生气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