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沈惜若,出生在极北之地的钟皇。
钟皇四周环山,气候阴冷,人们多以采药为生。
自幼,我身上便被刻上了一种图案,母亲说这是沈家的女子身上必须有的,是祖上留下来的代表祝福的图腾。
因为它,我一直相信此生我一定会得到幸福。
可不曾想到的是,它为我带来的却是毁灭……
沈家的女子要习武,这是祖上定下来的规矩。不像是要学会怎么守护自己,到更像是要学会怎么去守护一些东西。
教授我武功的,是钟皇西山上的守山人。他教我的是五行遁甲之术。
大家不知道守山人是谁,因为他常年带着面具,躲在宽大的斗篷里。大家只知道,守山人是从每个人出生开始就存在的,他像一个不老不死的存在,一个神一样的存在。
十岁那年,父亲去山上采药,无意中踏入了钟皇西山上的禁地,他被守山人捉住,以亵神的名义,被绑在村前的木架上活活烧死。村人欲将我和母亲赶出村子,守山人说要将我剥皮,不能让我把村里的神灵带出去。
母亲护着我,将我推下钟皇山上融化的雪水汇成的河里。
自此,我便成了孤零之人。
我顺着河岸一直往南走,我曾听父亲说过,南方有温热的太阳,有暖暖的风,有繁华的街市,有四季飞花,有能闭月能羞花的貌美女子,有如寒梅傲风雪一样的清绝男儿。
我终于到了南方。
在我当乞儿的时候,一个酿酒师傅捡了我。他是个老实的好人,也是个可怜孤独的鳏夫。他给了我衣食和容身之处,教了我养活自己的本事。
甚至在他的酒铺里遇见了与我纠缠一生的男子。
如寒梅傲风雪一样的清绝男儿。
看见贺辰枫的第一眼时,爹的这话便从我的脑海里跳了出来。
那天他穿着一袭青衣,长身玉立,站在柜台前,儒雅的笑里带着几分无奈:“姑娘,你一直捏着我的手,可是嫌我酒钱给得不够?”
我回过神来,才发现,我竟看他看得呆了去,收钱的手便一直拉着他未放。脸微微一红,我强作镇定,不慌不忙的放了手。
“惜若岂敢嫌弃公子,只是惜若怕公子就这样走了,未免可惜。”
“噢?”他眨了眨眼,颇感兴趣的盯着我,“何来可惜?”
“惜若跟着师傅学了多年酿酒的工艺,今日师傅与我说我的手艺可以独挡一面了,我心里窃喜,想把自己酿的酒拿出来让大家免费尝尝。公子若是在这时走了,你说可惜不可惜?”
他点了点头道:“甚是可惜。”
我不由喜上眉梢,赶紧招呼他重新坐下:“如此,惜若便将酒第一个盛给你。”
他酌了一口酒,闭目回味了一会儿,睁眼凝着我,眉眼带笑:“我虽未尝过凤渠楼的苍梧寄生酒,但姑娘酿的酒想来不比它差多少。”
初始,我只是喜欢他的相貌,喜欢他举手投足间的那股气质。后来辰枫常常来小酒馆坐坐,他也不说话,就在角落坐着,等我给他盛上一小壶酒,浅酌轻尝,总要磨上很久才离开。
我本以为会一直这样。但这世间哪有事会一直那样。
那日下了大雨,街上的行人稀稀拉拉,慌忙奔着回家。酒馆里只有一两个客人。他便是其中之一。他依旧坐在角落里,眼睛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些天天气变化很快,我受了些风寒,头晕晕乎乎。在柜台里算着账。有个客人来结账,我忙站了起来,一瞬间耳膜里嗡嗡作响,我没听清客人的问话。
“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
“妈的!”那人将酒壶往地上一砸,骂骂咧咧道,“你是不是也看不起老子?你居然敢不听老子说话!”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是街头的一个地痞流氓,他常来这里喝酒,喝得烂醉如泥,也不付酒钱。师傅在的时候还能将他赶出去,今日师傅有事未来,我又生了病,想用傀偶术赶他,也没力气。正想开口将他劝走,他却抓起柜台上的一个酒瓶往我头上砸来。
我心里惊诧,浑身无力,躲避不及,竟让他就这样将瓶子生生砸到我的头上。
我倒在地上,神智已经有些不清,摸了摸额头,手上晕染了一片血红。我似乎听见那人还在叫骂,心里怕得不得了。我又想起那个惊恐的夜晚,村人叫嚣着要将我剥皮,母亲流着泪把我推入河里。
冰雪化的水,寒到了骨子里。
恍惚之间,好像有个人与那酒疯子厮打起来,我再没力气支撑自己的眼皮,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窗外天色大亮,心里第一个想法便是:那酒疯子莫不要将师傅的酒馆砸了?
心里着急,想撑起身子,却浑身无力。
床头一沉,青衣男子坐在我身边,将我扶了起来,他没说话,只将一碗水递到我唇边。看见水,我才感觉口渴难耐,喝了几口,我抬头睨望着他。
他放了碗也怔怔的看着我,好一会儿,他伸手似想要触碰我的额头,却又将手缩了回去。
他唇角有一片乌青,眼睛也有些红肿,右边的颧骨上被磨掉了几层皮。
“你……”贺辰枫嘴唇嗫嚅了几下,想要说话。我将话头抢了过来,沙哑着嗓音道:
“你娶我吧。”
这个如寒梅傲风雪的男子不会武功,他本是温文儒雅的一个人,但他却会为我打架,即便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我想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和师傅,就只有他会对我这么好了。
我不能错过他。
直到最后,我也记得,那时他眼里的光彩有多么耀人。
但是,即便当时有那样眼神的他,后来还是给了我一封休书。
“辰枫,师傅去世后,我本以为你是这世上唯一对我好的人了。”我捏着休书,笑得极尽凄哀,“原来你不是,我竟连这唯一都没有了。”
他没说话,翻身骑上了那高头大马。
“锦绣前程,锦绣前程!你且去寻你的阳关道去!沈惜若再不济也觉不会成为你的绊脚石。休书?”我仰天大笑,“辰枫,你又何苦拘泥于这些形式,我们之间,你只需说一声就行了,沈惜若懂的。”
我撕了休书,扬长而去。任那纸屑漫天飞舞,像南方四季的飞花。絮絮绕绕,洒了一地凄凉。
我没告诉他,彼时我怀了他的孩子。
我任他的新婚妻子将我驱逐出境。我只想找一个地方,带着孩子,安安静静过完下半生。
可是就像我背上图腾中喧嚣的线条,我的生活难以安宁。
三年后,追兵又至。他们要杀了我儿。
我只好带着晔儿开始了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我也曾想过去质问他,也曾想过站在他的面前卑微的乞求他,放过我们。
放过我们吧。
最后,当我亲眼看着晔儿被活埋。他哭喊着,他一声声叫着“娘,救我!”“娘,难受!”
那一声声娘,唤得我肝肠寸断。我不停的乞求。
当他们放开我时,那土地上,我只看见晔儿小小的指尖还露在外面,苍白而僵硬。
“这些都是郡主交代我们做的,要怪就怪你得罪了郡主。”其中一人撂下话,便领着众人走了。
我疯了般刨开了土,刨出了我的孩子。我抱着他嚎哭了一夜,几乎瞎了眼睛。
“昭圣……昭圣……”
我咬牙切齿的唤着她的名字,恨得想吸干她的血。
“想报复么?”有人走到我旁边,他的声音不男不女。所有的表情都被掩在了面具背后,他说,“可曾学过武功?若学过,为何不用去报复?”
彼时,我被恨意蒙了心智,一心想报复。
我挖了别人的新坟,又杀了赵家镇几十口人,用他们做了傀偶。我甚至挖空了自己的身体,将自己也变成了复仇的工具。
改造自己身体的时候,我对着镜子不止一次抚摸过自己背上的图腾。
母亲,你说的幸福在哪?为何我还未等到,却已经伤成了这般模样?
这个图案真的能带来祝福吗?
答案是,当然不能,这个图腾带来的只有毁灭。
当我听见红莲主不冷不热的说道:“若是郡主不方便动手,我代劳便是。”这话时,脑海深处有个声音终于与他重叠,那个声音不阴不阳的道:“她背负有神灵的图腾,绝不能让她将神灵带出钟皇,一定要剥了她的皮。”
“若大家不愿动手,我代劳便是。”
他想要的,是我背上这张图腾。
我恍然记起,贺辰枫好似说过他在找什么秘宝,在钟皇那一带。
我大彻大悟。
原来,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另一个人布的局,我一生中的坎坷竟都是这张所谓能带来幸福的图造成的。
这时我只觉得可笑。为这棋子般的一生。
我仰头,看了贺辰枫一眼——不过,这生也有美好的时候,虽然不久……
想起那天喜庆的新房,他望着我,那样清绝的男子微红了脸颊,任我轻轻触碰他的唇角,调笑他的局促不安。
我记得,那天很美好……
最后一刻,我也只记得那天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