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六哥那坑蒙拐骗听来的。说大哥从前荒唐归荒唐,却是交往过再多的女孩子都未曾带回过邳婆宫来,这次不仅将人带了回来,据说那位女子腹中已有孩儿。这是不得不娶了。他们魔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虽不必人人奉行一生一世一双人,可自她阿爹始待她阿娘都是一心一意的,自打那统治的几万年来底下一片效仿之声,为此夫妻和睦在六界是出了名的美谈。怎么到了她大哥那,就走歪得如此厉害?
她虽知便是尊贵如天界,天帝也并非只有天后一人,是以男子三妻四妾并非什么稀罕事。可自小就被耳濡目染的她私心里却是也盼望着能同阿爹阿娘一样,一辈子只与一人抓紧彼此的双手,直至共赴鸿蒙。她心疼阿姐,觉着她大哥这事办得着实太过混蛋,可那毕竟是她的亲大哥,她总不能提把刀去将他捅上几刀。况且她得知此事时阿姐已走了好几年了。至于后来,那位女子还是没能入了邳婆宫,至于那件事怎么处置的她没问出来。为此,她一直都觉着是他们家亏欠了阿姐,一直也没能在她面前抬起头来。
就算后来阿姐历劫归来,与她说此事累及不到家人,便是她与大哥之间再生分,与她也还是亲厚的。可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有了裂缝,终究是无法愈合的。哪怕表面再完美无缺,伤口依旧无法见天日。阿姐她,当真不再介意过往的事了么?还是出于别的原因才妥协嫁给大哥的?因着那份亏欠,她总想要去弄清楚。这一次,她不会再让大哥伤害阿姐,大哥他,配不上这么好的阿姐。她也绝不能让阿姐在受尽委屈后还要被他们的身份所压,他们魔族再不好都不能仗势欺人。
“好,我会想想。”她这么说便是答应了。她会去为阿姐主持公道,至少要求得个心安。
伫栏抬手压住她肩,抚上她缎色的墨发,“真是个狠心绝情的丫头。”这世间如今还能唤得动她的,怕是也只得一人了。
小七,你自以为是亏欠,如今可求得心安了?你总这般善良,可知身为魔族善良是会成为催命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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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界最后一场冬雪的那日,也是邳婆宫近几千年来最热闹的一日了。许是太久没有这般喜气洋洋,整个魔界都点缀得异常鲜艳。以黑为主的红铺沿万里,就连暗无天日的宫殿中都燃点起了无数盏如鸟蛋般大小的夜明珠,犹如白昼灯般耀得人眼花。他们魔界因处阴界,寒气太重,很难摘植花草,即便魔君已想尽了各种办法,还是不能让鲜花盛开。到是时常能看到极光和流星,比之天界的美景到也不逞多让。
那日为了婚礼的盛大隆重,魔界撤下了结界,凡是收到邀请者皆能来喝上杯水酒。而络绎为表自己的诚心,也不知使了什么办法,将天上飘坠下来的霜花都凝结成了凡间的真花,一朵朵开满了宫殿和花桥,就连脚下都像是踩在娇嫩的冰花之上,美得旖旎。圣洁的冰花像极了他要对她许下的诺言,每一朵都凝聚成了誓言。就算魔界没有花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有心,同样能种出来。
梵音在临去魔界的路上似乎也想到这个问题,她见过不少族人的婚典,都是办得豪华风光,点缀得美轮美奂,唯独缺了鲜花而遗憾。他们魔界向来与天界关系不好,而花界与天界素来交好,不免视他们为敌人。就算魔界去花界借花,他们都未必会给几分面子,更不会将魔界放在眼中。无论如何,为着多年情分,她都要送阿姐一份礼物。从前她身为魔界公主入不了花界,如今她通身仙气,就不信花界还会将她赶出来。不过她始终不是什么有身份地位的仙官,怕是花界就算放她进去了也未必会同意借花给她。那有什么关系,他们既不肯借,她还没本事弄来不可。
入得花界,花使见她是天界之人不免对她客客气气,“敢问仙子可有要事?”
梵音随意扯出个谎来:“无甚大事,不过是帝君差遣小仙前来花界先探上一探,这不帝君与上仙的婚典近在眼前,天宫需得布置一番,至于挑选什么样的花那自然是要好好斟酌一番的。若是怠慢了上仙,将来帝后娘娘心上难免要责怪。”将血玉递给她看。她说得好一通冠冕堂皇,若非芙蕖特意将此事告知于她,她还不知自己要扯哪个谎言才不被戳穿,现下好了,她也不全说错,不过是打了个幌子来办自己的事罢了,就算等他们知晓她再将花还回去就是,还能打到魔界来不成。
上仙?神帝与芙蕖上仙的婚……不是退了么?这小仙莫不是记错了罢。再者帝君早先已遣过灵犀仙子前来挑选过鲜花了,难不成是又不满意了要换?帝君的心思向来莫测,旁人难以窥出一二,既摸不准又怎好得罪。而她既说得出来处,又有琉璃宫信物为证,当不得是假。于是便越发客气起来,“仙侍哪里话,这种活本应该是我们花界携了花木去给帝君见礼的,怎好叫仙侍亲自前来,是我们花界的疏忽了。”
“好说好说,帝君不是这般不通情达理之人,再者花界忙着在六界布花,难免有疏忽疏漏,帝君又怎会因这点小事而迁怒你们,到显得帝君心胸狭隘不成。”她将话说到这份上相信那花使也知道该如何做了。
果然,花使脸上一阵尴尬,拱手道:“还望仙侍在帝君面前为花界说上几句好话,帝君自不会为难与人,只怕这怠慢之责花界是要担下了,传于六界总是花界的名声受损,这让花界往后还要如何再在六界行走。”她说得到也坦然。
梵音抬手压了压她的肩,示意她放松道:“放心,这点分寸小仙还是知晓的。你且去吧,我先自己看看。”有着这份镇压,花使自不敢再违逆她的话,施施然去了。
花界常年四季盛开,世间最美最娇艳的花都在这了,遍地都是花海,每一朵都争相绽放。五颜六色的花很容易迷了眼,她实在选不出哪朵更好,就算选出了还会有更好看的。他们仿佛都朝她挥舞着手,笑脸相迎。奔放的月季、娇羞的芍药、华贵的牡丹、热烈的海棠、清新的玉兰等多到数不过来,让她一时犯了难。若只选其中单一的一种未免显得太过单调,若要让沉闷的黑显得更为灼热,那必然是百花盛开,方显姿颜艳丽,才不辜负她一番心意。这般想着,她便毫不犹豫的将花界的花都收入了囊中。揣着沉甸甸的花木避开花使,逃往魔界。相信他们很快就会知道百花被盗,可那有什么关系,届时他们也未必能找得到她。
梵音一路顺丰顺遂的来了魔界,拈诀将真身藏了起来,化作一个寻常的魔物,而她满身的仙气也早已被五哥赠的水灵珠给掩去,她在这里除非自揭身份,否则就连阿爹阿娘都认不出,更何况是普通眼浅之物了。水灵珠可真是个好东西,难怪阿娘要将它当成她的陪嫁。可惜她是没机会拥有它了,只能偷着先用上一用。
她将函谏奉上,从容不迫地从那帮魔物面前走过。多年后再回到熟悉的故乡,她的内心里有紧张、百感交集,也有悲伤。曾经多么熟悉的地方,她可曾想过会有哪日需要这般偷偷摸摸地进来,掩去了真实的身份才能见到她最亲的人。她的心里不可谓不痛的,只是这种痛连对人说都不能。她必须要掩起所有情绪,装作每一个来欢喜参加婚礼的人那样堆满笑容,哪怕有一分异样都会被人看出。
她看到满地铺缀着的冰花,心中竟隐隐有了些期待。如果,一切都与她想的不同,那她会真心的祝福他们,她私心里早就认准了阿姐是她唯一的大嫂。她只希望阿姐能幸福,无论能给她幸福的那个人是否是大哥,她一样欢喜。
今日阿姐家的院前格外喜庆热闹,门庭沾满了红绸带,就连堂中都坐满了人。吉时尚未开始,阿姐应还是在自己房中等着。她从前总喜欢爬墙头来找她,如今却是堂堂正正从苑门进去。她走过廊檐,走过曲桥溪水,也走过充满回忆的青春年少,来到阿姐面前。
镜中的女子一袭红衣裹身,外罩一件绸花繁复的黑袍,端得是倾国倾城。墨发被珠冠盘起,正端端正正坐着,也不知在想着怎样的心事。起码从面前看不出她丝毫情绪来,欢喜或忐忑、悲伤或不安,竟分毫未展露。这是怎样一种画面呢,很难让人猜测。
梵音其实也不知道成为一个新娘会有哪些情绪,一切看似都很好。喧哗热闹的婚礼,门当户对的新人,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谊,端得是佳偶天成。然而这美好的背后又是否真的没有裂痕呢?美好不过是欺骗世人的假象,就连伤都不能剖在光下,又如何毫无芥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