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一身粉衣如蝶,偎于他膝上,犹如繁盛枝杈上飘坠的一瓣花,美得静然无波。谁说她长得不够拨动人心,她只是不自知罢了。
对于病人不好太过苛责,他触手轻轻将拍着她的背脊,待她睡安实了方才将她挪到榻上,稍稍枕眠于侧。他支颌看着殿外的天光,估算着她喝药的时辰。待他出了趟无双宫回来时,已亲自熬了碗药汁。浓郁的药汁如不见底的沉墨,其中几味尤为苦涩,他闻了闻连自己都嫌弃。不过良药苦口,他亦不觉有什么难喝,无非是入腹。
神帝将药碗搁置在案几上,揽了梵音的上首将汤药一小勺喂入她唇中。他毕竟不曾做过这等事,难免动作不够细致,汤汁非但没有喂进去皆滑入了梵音衣衫内,灌得她身上满是污渍。神帝看着被自己折磨不成样的梵音,一时束手无策。
灵犀仙子进殿时看到的就是目瞪口呆的一幕,幸亏她听得小仙禀报说帝君亲自为梵音煎了药,不放心来看看,否则真当不知帝君还能怎待梵音。不止是她的衣衫上染满了药汁,就连她的脖颈中都隐隐泛着红色水泡,而她白皙的脸上也好不到哪里去。知道的以为帝君是在照顾个病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帝君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置了她。灵犀仙子脸色微有尴尬,帝君他真是太不会照顾人了,到也难为他。灵犀仙子臆测着先前发生的种种,只能说他们就不该这么放心。毕竟帝君怎么说都是个男子,照顾人这种细致的活于他一个武将来说怕是比统领六界还要难。只是这样的帝君看起来,有了丝人情味。
神帝瞧着灵犀仙子变幻莫测的脸色似是无所觉察般道:“你且将她衣衫换了,她吵嚷着喊青枣,本君却是以为她尚病成这副模样却忘不了要裹腹之欲,当真资质不堪。”
灵犀仙子却疑惑道:“帝君怕是误会梵音了,下官猜测她是否是嫌药汁苦涩,帝君许是不了解女子心性,良药未必合口,梵音会吵嚷着要青枣会否是她从之前生病时潜意识里寻找着熟悉的味道,青枣不止能解药汁的苦涩,更能让她哄慰自己会好起来?”她这是在给自己找依托了。灵犀仙子又试探问道:“方才帝君给梵音喂药时她可否有异常举动?”
他细细思量梵音是如何做的,他全权当她神志不清,而他着实是将汤汁洒到了她的脖颈间,不知是被烫到还是什么,她在昏迷中又断断续续哭了起来,低低说着什么。他听不清只得凑近了方听到她好似是在呢喃“苦”、“不吃”、“青枣”等字眼。然而是他没当回事罢了。
大抵是灵犀仙子说得有几分道理,况她一介女仙总比他懂女子心思,斟酌了下道:“权当是本君误会了她,只是这天宫中不曾栽种什么枣树,到是有几株杏树上结了青杏。”也不知是否合她口味。
灵犀仙子也无法,只得道:“且先试试吧。”否则她不肯喝药又如何是好。
神帝捏了捏额角,他这是给自己招了件什么麻烦事。灵犀仙子却不见得,这世间难能有触动神帝之事,若真有此人那她何妨乐见其成。到是梵音此番病重让她对其有了不同的看法,二十四天或许真的太冷清了,之前是她执着于天规,可现在想想既然连神帝都能容得下她,那是否说明神帝并不厌烦热闹,或者只是一个她?但凡来二十四天者其背景,白日飞升之前在凡界的命格也必然会被清查,然她的背景无甚稀奇,是个平凡人。若她当真是这般简单,不为了任何目的的接近,便是不恪守成规她也只当是不知了。
神帝将新鲜摘取的青杏剥了核喂入梵音口中,这次他顾虑着她的感受,而她吃了青杏后到也不再闹腾乖乖将汤药都给喝了。神帝满意的探了探她天墟,早知她这么好哄他就将满宫的青杏都给她摘来,当真是个孩子心性。
神帝面色隐含一丝若有似无之微笑,便是灵犀仙子在这二十四天宫中侍候那般多年都未曾见到过几回,到是略略看了几眼梵音,没想到她竟有此能耐。当然灵犀仙子可不敢多置喙,更不会往深了想。莫说神帝不会对个小仙婢动何等心思,就算动也不可能是她。
到底这些事后来还是扶桑告诉梵音的,彼时梵音已稍稍有了些起色。那是梵音初醒来时,烧已退了些许,摸着没那番滚烫,她尚且不知自己发生了何事,如坠暗色黑夜的深潭,一眼望不到边。她如履薄冰的走着,深怕自己掉进万丈深渊,然而即便如此她还是未能从暗夜中走出,就连最开始见到的那束光最后都湮灭在无尽苦楚晦涩中。她自是无法知晓神帝照顾着自己,更不曾感受到他喂她吃青杏时的温情。
待扶桑走后,梵音靠在床榻上良久都不曾回神,她看到了摆置在案几上喝剩的汤药和几颗青杏,心中不知是何等滋味。她只知道待她抚上脸颊时,鬓边是湿漉漉的,而她轻轻挽起了唇,笑容苦涩。经年的压抑伴随着无望苦苦煎熬着,不可与人说的苦楚似乎都在他不经意的照拂下化成了烟云,便是再多苦痛再多煎熬都造就了她的不悔。就算这其中不牵涉感情,她还是满心欢喜。能被他这般温柔相待,是世间多少女子望而不可求的,她已经算是幸运的一个不是么,无论是做为灵宠还是今日不识的她,于他都能另眼相待,她又还有何奢求。
“帝君,接下来照顾梵音的事就交给仙侍去做吧,下官看她应当无事了。”殿外有说话声,是灵犀仙子的切切叮嘱声。
神帝眸色晦暗,幽深如寒潭的眸底是常人难以窥探到的难辨神色,他迈步入秋荷殿中查看梵音的情况。虽说近来输了不少灵力给她,又喂她喝了不少的灵药,但她的身子似乎与仙道相悖,无论怎样调理都不尽如意,他好不容易将她给救了回来,自然要上心些,免得她一不小心又再度沦落至魂飞魄散的边缘。只是她这身子……
梵音听到说话声忙的躺下闭上眼,躲在云被下的指尖慢慢握成了拳,她在害怕,害怕直接面对他。她怕自己不知该说什么才能压制住内心翻涌的激动情绪,更怕自己会在他面前落下泪来。她不想在他面前失态,所以她的指尖颤抖,努力装作平静无波。
她感觉到有双略带温凉的手抚上了她的天墟,再后来她的床榻边有浅浅塌陷的痕迹。殿内似乎无说话声,静悄悄的连她呼吸声都显得那般清晰,她似乎听到了自己不规则的心跳声,她真怕会被他也听到。
他自是不知她已清醒,端了汤药喂她。他小心翼翼吹散热气的神情皆被收入她微微启合的眼缝中,那一低头含眸间的缱绻深情足叫她痴痴留恋,鬓颊赧红,她竟是觉着自己比烧热病得更严重。她到宁愿自己一无所觉,省得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不知自处。
他轻轻撩眸,眸底幽暗无波,就那么平静淡然的看向她,好似早就知晓她已醒来。他的手中仍执着汤盏,甚至连舀起汤药的姿势都没变。可就是这般沉静看着她时,令她心中顿时不知所措。好似她在他面前无所遁形,连最深沉的隐秘都能被他看穿。是了,他探过她天墟,莫不是将她的真身给看穿了?然而如今的她不过是条无骨的小巴蛇,幻不出真身来,眼浅之人未必就能看出,却不代表他不能。慌张、心虚、不安的情绪一齐袭上心头,如果他知道了她要如何开口解释,他又是否还能记起她来呢?她不想从他眼中看到同情、怜悯等其他情绪,无论哪一种她都会奔溃。她已经将所有高傲自尊都践踏在脚下,却不允许在他面前连最后一丝骄傲都没了,那是她爱他最卑微的祈求,如果连那份隐秘的爱都不被允许,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撑下去。
她动了动唇,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他却将汤盏搁在一旁的案上,说道:“既然醒了,那就自己喝吧。”生生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开了。
梵音身子尚虚,但也不敢在他面前太僭越,怕惹得他不快。只得道:“梵音这段时日生病多谢帝君照看,梵音无事,劳帝君挂怀了,是小仙的罪过。”她的言词比他还要疏离谦卑客套,像是怕被无辜牵扯般,其实是不想让他厌烦。她知道他不喜怀揣着目的靠近他之人,更知道他不喜女色,所以她不想做那个让他讨厌之人,更不想被赶出天宫。只要能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他,就好。
她将身子探出去抅汤盏,入目看到的却是摆放在盘中新鲜摘取的青杏。青杏饱满多汁,与青枣形似,味道却天壤之别。她看着青杏思绪却飘远了,这秋荷殿中哪里来的青杏?她虽不爱吃青杏,却是极爱吃青枣的。爱吃青枣也全是家门口那颗枣树,似在每每遥遥预示着回家的路,等着她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