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蜷了蜷衣衫,眸色黯淡,合衣而眠。待扶桑仍要在她身后追着上药,她却是挥了挥手道:“无碍,我们修道之人这点伤算得了什么,隔几日自会痊愈。”她只是觉着冷,不止是身,更是心。
扶桑想想也是,不再打扰她休息,替她掩好门道:“那你且歇着,若是有事自可唤我。”她见梵音翻身入内,蜷缩着身躯,只当她是入了眠。
待扶桑走后,梵音才轻轻啜泣出声。他们入住在秋荷殿一禺,夜色靡靡,殿内幽深寂静,无一点星光,她就着暗色缓缓将自己抱紧。阿爹阿娘,阿音很痛。她忽然不知自己抛下了那么多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说当初舍下那些只为了进这二十四天,那么如今进了二十四天,看到了从来不曾记得她的他,又是否入了迷途的重重荒野中,迷失了自己呢?
当年尤是魔界公主之躯的梵音尚能承受得住天雷之刑,那是因她得天独厚,生而魔胎,自有魔力护体,亦务须像旁人般修炼。可自从她凡胎肉铸,便是重新修炼得道后与天生天养自是不同了,她不仅不再是拥有尊贵身份的高贵公主,更是连受的伤都不再那么轻易好。逆天改命的代价在她身上已经开始隐现出来。她的仙身已趋向于凡人,动辄伤痛没个十日半月好不了,而伤痛也是实实在在的伤痛。是以天刑于她来说几乎是要了她半条命。她在一日日的折磨中发起了高烧,就连伤口都滚了浓不肯愈合。
起初灵犀仙子只当以为她是故意为之,为了躲懒而装病。再者就算是受了天刑,那九记天雷当真算不得什么,便是失了百年灵力最多也就脚步虚浮了些,未必再像其他人般轻易使用仙术,或许连最简单的筋斗云都未必翻得上去。但她本来就灵力低下,在灵犀仙子眼中便是如那凡人无异,大不了教导她重新修炼,到是便宜了那个小仙婢能习得这正统的修道之法门。可她一连几日都下不了榻,每每去催促只道是病情一日重过一日又算怎么回事?他们修道之人难道连天刑都挨不过吗,她当初又是如何得道飞升的?灵犀仙子难免不将信,莫不是这小仙不满她先前对她的教训故意为之,好将罪名扣在她头上教天界之人都看看她是如何苛待他人的,以此来报复吧?若她真是如此,心机不可谓不深。然她既能有顶撞天帝的魄力,足见以不简单,怕是她也着了她的道了。
灵犀仙子掌管这琉璃宫来至今都无人敢在她眼皮底下耍手段,若说几千年前有那么些不知死活的敢混入琉璃宫,也断被帝君的冷情给伤了心,再不敢放肆。是以灵犀仙子极是厌烦那些拨弄手段者,清静了那么久慢不是又要卷土重来了?是人是鬼她总要查清楚的好,方可整肃这琉璃宫的风气。
灵犀仙子遣了扶桑一同去看个究竟。彼时梵音正卧在榻上喝扶桑熬给她的汤药,汤汁苦涩,极难下咽。不过扶桑说这有助于她的伤势,是她特意托了道友去太上老君处求来的。因着这份辛劳梵音也不敢辜负了扶桑的情谊,只是她从前便顶顶厌绝喝汤药,每每为着此事都要闹好大一通脾气,宫婢为此没少受她的气。其实她不爱喝汤药是有缘由的,因着幼时没少做荒唐事,打架打的多了难免要流血受伤,为此也没少受阿娘的责骂。阿娘知晓她总也不长记性,每每都弄了那些苦死人的汤药来喂给她喝,美其名曰是为了她好,天晓得阿娘是为了惩戒她。她却确然是嫌药汁苦,自被逐出魔界后,她将养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伤,那时她伤得极重,躲在凡界的一处洞府中休养,说是休养实然是动弹不得,已然是入了弥留之际。要知道剥骨抽筋并非是一般的小伤,就是她这等心性坚定之人都难以承受,若非是天生魔胎自有根底不错,换了寻常魔人怕是难逃飞灰湮灭之苦。便是她侥幸活了下来,也不过是苦苦熬着撑日子,难怪阿爹阿娘对她只剩下了叹息,只当从未生过她。那时的她从未想过失败会如何,只知道那是她必须要做的事。她此生未曾对一件事如此执着过,唯独他,成了她心中抹不去的魔障。
她在洞府中混沌着度日,每日能睁眼的时辰不足半日,她浑浑噩噩地看到了六哥,虽说她的意识不甚清醒,但她能感受到那是六哥的气息,他们虽怒其不争,却又怎忍心真的看她去死。那段时日六哥照顾着她,喂她吃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蕈幽草她才慢慢有了气息。蕈幽草是他们魔界的神草,虽未有起死回生之效,但凡是伤痛必能助其恢复,于妖魔来说能助长功力,于神仙来说能精进修为,于凡人来说能得道飞升,故而六界对蕈幽草觊觎者趋之若鹜。然而蕈幽草极难种植,百年才得一株,且服食之必遭反噬之苦。她那时病入膏肓,所谓反噬又为如何,况六哥也用魔力帮她化解了。然而只要一想起服用汤药她就免不了会想起家人,想起他们她就很悲伤。
梵音一勺一勺搅拌着药汁,这里没有她最爱吃的甜枣,又如何过得了药?彼时的她也无甚气力,却是入得少,漏得多。她不知为何背后的伤总也好不了,她想看看伤口,扒拉的手堪堪停在半空就听得脚步声。
梵音脸上是一副病容之气,仅着亵衣靠在卧榻上,有气无力的样子到不像是装出来的。且她病了几日后不止脸色不好,就连身子都瘦了些许,这让灵犀仙子满腔的怒火顿时消了消,莫不是当真自己下手太狠了?这让她生了丝愧疚之心。
入得榻上,让扶桑扶了梵音道:“我且替你把把脉着看。”
梵音搁下舀匙,将手腕横过去道:“多谢姑姑好意,梵音无甚大事,不过是上次受刑好得慢了些。是梵音太过无用,害得姑姑担心,也累了姑姑名声。”
灵犀仙子着眼看着她,终是不忍再苛责,叹气道:“瞧着你病了后到安分了些,早知这般听话就不用受那许多苦,天界不比别处,天规森严,不是尔等任性胡来的地方。我责罚你且是为你好,免教你日后不知轻重怎么丢了小命都不知。如此,你可还怪我严厉?”
“梵音万不敢怪罪姑姑,梵音初入天界能得姑姑指点是梵音之福气。”她诚恳道。
灵犀仙子虽不能看透梵音到底是个怎样之人,不过对于她方才的那番话到是有了稍稍改观,但愿先前的一切是她先入为主多想了,她若不再惹事生非这琉璃宫自然是容得下她。只不过这脉象细细探去却是让她暗暗心惊,她原是以为她不过受了几记雷刑并无多大之事,况且得道之人哪个没有受过天刑,怎就是她病得如此厉害熬不住呢。然而梵音这脉象虚沉浮弱,似有受过重伤未愈之势,且她明明是修道之人,为何底子这般孱弱,她的修为全然不能对她的伤势起到任何作用。灵犀自觉解不了这种疑难杂症,她闻了闻梵音搁置在一旁的汤药,她能闻得出这是太上老君所炼制,一般的伤势即可用此药,莫不是对雷刑无用?
“姑姑可是看出了什么?”灵犀仙子诊断了良久都抿唇不语,梵音好奇道。慢是她与常人不同被灵犀仙子给看出来了?若连她都看得出,又如何能瞒得了那人?不会的,她如今既能安然进得了二十四天,又怎还能被人看出她曾经的身份来?
灵犀仙子将手收回道:“这副方子你且先用着,老君的东西自是好的,莫要多想,再将养些时日即能大好。”就算吃不好也断然吃不坏。至于其他她仍需再细想,毕竟是琉璃宫中的小仙,她总要上心些。
然而灵犀仙子并非岐黄仙官,对医理一知半解,着派了小仙细细去询问之。
神帝近来无甚琐事,除却南殊仙君偶尔来之,便就闭门谢客。灵犀仙子通常亲自料理液池宫,鲜少假手与人,不过液池宫往日也没什么事,于神帝来说便是那凡人一日三餐的裹腹之欲亦是可有可无,灵犀仙子素来可做也就是掸落尘灰,清理清理御案之类。
神帝近年来已不再参与六界之事,除非是连天帝都为难的棘手之事。但多年养成的习惯使之无事时会阅集大量兵书,灵犀仙子知晓神帝秉性自也不会去多打搅,到是神帝抽空挪开兵书闲闲问道:“近来宫中可尚安泰?”他如此问便是之前被遣派了两名小仙婢来。他虽不管这些琐事,但既来了他宫中自当需照拂一番,免得天帝寻借口说他冷情。
先前得她令的小仙婢从宫外探头探脑进来,神帝大约也见到了,灵犀仙子本就要回神帝的话,便让那位小仙婢进得宫中道:“到是有一事下官不知当讲不当讲。”神帝不说什么,灵犀仙子便接茬下去道:“帝君上次让下官警戒的那位梵音小仙在受了天刑后一病不起,时值两月有余仍是不见起色,下官私以为未对其用重刑,可她这病势汹汹到显得琉璃宫是在欺负人了,以是容不下她。谣言传出去难免对帝君不利,下官就去瞧了瞧她,探其脉下却是一惊。梵音脉象虚浮,内耗亏损,就连那余下四百年的灵力都所剩无几,怕是有飞灰湮灭之势。下官怕自己断错,这才着仙婢去往岐黄仙官处问询。”示意那名小仙婢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