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点头道:“我只想再远远看上她一眼。”她想要的,他必会成全。
紫华殿内女子正在专心致志看着坐在她身侧绣小孩衣服的宫女手上,她眸底平静,半边身子卧在软垫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看似又像是回到了神智不甚清醒的时候。她的月份越来越大了,肚子已能明显看出高高隆起,脚步浮肿,连走路都有些吃力。伏在她脚边的宫女正替她轻柔按捏着舒缓疼痛,好似是在询问她的意见。女子似是毫无所觉,宫女也就不再多嘴。另一侧的宫女正摘了红梅簪在花瓶中,取了炭火放在四周,将紫华殿布置的清新典雅又温暖怡人,处处都在照顾着她的心意。这背后透露着的显然也是百里无殇对她的用心。
两人在屏风后静默看了会,司夜离隐忍着疼痛不再去看她,他靠在殿门外,心像是在被人一遍遍凌迟。
“皇上。”宫女见百里无殇到来给他请安。
他蹲下身,轻声道:“已经这么多天了,你还要再等下去吗?如果你执意要用欺骗自己方能好受些,那就以此来治愈自己吧,我陪着你等。”他必须要重新撕裂她的伤口,才能将她心底腐蚀的溃烂剔除,她才能有好起来的一天。
对不起,我知道我欺骗了你,我也知道如果你得知真相会恨我的卑劣,但只要你能好起来,即便是被恨着,那也没关系。
阿月透过他朝殿外看去,那里黑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她不该期待的,本来也没什么好期待的,这是预料中的结果。她该死心了,她摊了摊虚茫的手,在百里无殇恳切目光中缓缓点头道:“好。”
那个好字意味着什么百里无殇自是万分清楚,他隐忍着内心的激动,握住阿月的手,将她抱在怀中。他知道他很可耻也很卑鄙,他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为了能得到她没有什么事他是不能做的。他相信即使现在的她还不会对他有所回应,但终有一天她能感受到他的好,只要时间够长久,过去的所有人所有事都会在她生命中慢慢褪色。时间能治愈她心里的伤,他和孩子会带给她重生。
作为国婚,东燕将以最高规格的仪式操办。时值已入隆冬,地上早下过好几层积雪,树梢梅枝上挂着萧条。再披上红色,与白相得益彰,衬得喜气连连。身为坊间流传出来的版本,这位燕后是士族家的小姐,即使一些知情的老臣对于此事心中还是耿耿于怀,但未免让东燕国君脸上难堪,他们还是选择隐忍不说,将此事从此后烂在肚子里。
至于这位即将要成为燕后的女子,在躲过了流言蜚语与诸多揣测后,在一片祝福声恭贺声中,终于披上了凤冠霞帔,坐上辇驾,一路来到承天殿外。
巍峨宽广的宫殿,偌大的广场外是五座象征着皇权的鹊桥。阿月身上着一件正红色牡丹赤珠凤凰霞帔,同一色喜服,袖沿踞底皆是以金丝累线绣成的如意团云,缀以缕金百蝶穿花沿压底。头饰则带着双凰戏珠凤冠,珠光宝气交相辉映,耀眼光芒夺目华彩。鬓角簪五凤朝阳碧玉簪和玲珑五彩翡翠簪,耳饰是以珊瑚鎏金耳坠,腰上佩戴流苏结,手上各携一方玉印。宫女本来怕她冷,想替她披上披风,被她拒绝了。
跟随在阿月身后的则是蜿蜒两侧的送嫁宫女,他们手持宫灯、宫玉,随在阿月身后走着。从鹊桥上走过,来到正午门前,等待着她的是分各两侧的朝臣,他们自宫阶往上站立,品阶越高站得越高,迎接着阿月最后的到来。而正午门两侧则是站满了白色军服的燕军,他们手持长茅,气势威严的注目着前方。饶是阿月已成过三次婚,在西凤的国婚上作为公主的她见识过锦绣繁华,见识过十里红妆的奢华热闹,却还是被这震撼气势所折服到了。那是全然不同的两种局面,无可比拟,却依旧惊艳到了她。她知道不能拿来对比,但她还是会因此而感到心痛。
太监在远处扬鞭,预示着婚礼的正式开始。通往承天殿的百千阶宫阶是四国中最高最恢弘的,同时也见证过明妃的死。要想走上去难免会吃力,更何况是阿月这个挺着肚子的孕妇。她缓了口气,想攀上宫女的手走,这是通往皇权的象征,她没理由找借口给自己难堪。
就在这时她触上一双温暖的手掌,原本站在承天殿前迎接她的人此刻正站在她面前。他脸上含着一抹笑意,眸底深沉,隐有温柔缱绻,是她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温暖。他的手就握着她的手,全然不顾礼仪规矩,也全然不顾大臣难看的脸色。他从太监手中取过白色大氅披在她身上,替她系紧,那般小心呵护着,令在场众人无不哗然。
“我牵着你走。”他附耳小声说道,心情格外的好。虽知她没什么回应,但他知道她在听,总要给她些时间去适应。
阿月看着他,像是透过他看向了远方,她的脸上情绪无波,似乎从清醒过来她就变得平和了许多,也看淡了许多。
她跨出脚步,随着他一步步踏上石阶。每走一步是身后众燕军此起彼伏的恭贺声:“皇上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千岁。”至此,她终于要踏上至高无上的皇权,再无人能左右。
“报——”焦急的士兵通过百里加急,手中拿着急报冲过重重人群,朝着百里无殇喊道:“叩禀皇上,从西凤传来的婚讯,今日摄政王与摄政王妃成婚,即对南晋出战。”
这是个局,明眼人都能看出。否则这一个小小士兵又是如何穿过重重人群有这个胆量直接说出这句话的?这其中究竟还有多少明妃当年留下的残士?他们究竟想要在他的大婚上做什么?百里无殇厉眸扫射向那个说话的士兵,可他已无力阻止。
那日她听到消息,原本站在他身侧一步步往上走的脚一个踩空,就那样毫无预兆的跌下了百千阶石阶,甚至都没有听到他回复了什么。只有士兵的话在她耳畔不停来回飘荡着,今日他们成婚,今日他们成婚……他们,终于成婚了……
百里无殇看着自己空落的手臂,第一次慌乱至极。他来不及去拉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手从他指尖擦过。原本他是要牵着她走的,可她那脾气又岂能好好的顺着他。无奈下他只得让她攀扶着自己,否则以她现在的身量根本不可能走到承天殿。
然而就是这个疏忽,她滚下去时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就那样眼看着她在自己眼皮底下从两侧众大臣面前跌到最底下。他惊恐万分地看着这一切发生,脑中有一瞬间是空白的。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该怎么做才能让事情回到最初,他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明明上一秒她还好好在他身边,还是好好的一个人……
那日晴空万里无云,只有飞鸟展翅翱翔。她就那样安静躺在地上,也看不出到底伤到了哪里。四周的声音似乎都在归远,连飞鸟都仓皇而逃,只剩下空茫漫无的天幕,无边无尽将她笼罩。百里无殇焦急的冲下石阶,却只来得及看到从她身上慢慢流淌出来的血液浸红了白色大氅,而她就像是盛开在红梅中的雪花,刹那化为虚无。他停滞了脚步,他不敢再往前一步,他怕触碰不到她的脸,他怕只要自己再动一下她就要消失不见。空气是凝固的,周遭的声音也远在尘世之外。唯独只剩下了她,她笑着看向他,她从未曾对他笑得那般无忧过,像是个迷了路的孩子。那日他跪在她身边,像个傻瓜般流下了眼泪,泪水浸满了脸颊,他听到自己对她说:“阿月你别怕,我一定会救你的,你别怕……”可他颤抖着双手,试了好几次都无法将她搂在怀中。
他的手上身上都沾着她的鲜血,他看着血从他指缝中流淌而过,害怕的说不出话来。他想安慰她,可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他不知道流了那么多血的她会有多痛,他只知道他从来都不惧怕杀人,也不惧怕鲜血,唯独看到她的血,他才感觉到什么叫恐惧,什么叫痛不欲生。
他抱着她身体的双手止不住的剧烈颤抖,她明明肚子那么大了,却为何抱着那么轻……
她抬起手来,轻轻擦拭他眼角的泪,她说:望月公子一生冷傲执拗,想要的从未得到,失去的已不可追。
她说:回首半生,满心苍夷。
她说:无殇,求你,保住孩子。
她一生祈求不多,却皆成了幻象,所谓完满,大抵是虚妄。
他这一生至此什么都得到了,却唯独只有她,第一次叫他名字,第一次求他,第一次给他擦泪,却让他觉得宁愿未曾遇见过!
她轻轻笑了起来,眼底流光璀璨,好似又回到了那年的相府中。彼时他坐在菩提树下,氤氲水雾将他笼罩其中,只轻轻一眼,她便将自己困守其中,迷途了经年。有些人注定是逃脱不了的,就像他们终究会相逢。她能逃到天涯海角,却至终逃不开心里的枷锁。她放下过所有,唯独放不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