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潇然坐在轮椅上,他弯腰去扶颜九,势必就会将身体往前倾,这样一来他就会因重心不稳而将力气花费在双腿上以稳住轮椅的重量,但他双腿毫无知觉,他方才勉力强加重量已是负荷不了,所以此刻身上出了一身汗。他花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坐了回去,再抬头时哪里还有颜九的身影。他的面容被夜色笼罩,所以看不出喜怒,只有那双眼在焰火的映照下显得尤为暗沉,他不该再出现的,既然选择了远离她就要收住自己的心,再不要去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可他管不住自己,他可以站在暗夜中隐身在她身后,不去打搅她,前提是只要她过的快乐平安,他见不得她受伤苦痛,哪怕是一点点,都像加倍加注在他身上的疼痛,每每都令他提心吊胆。她说她过的很好,她说她会照顾自己,可该死的她就是这样照顾自己的?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多少危险,多少伤被她给掩饰过去了?那些无人问津的疼痛,她是否会一个人偷偷躲在被子里哭泣?以前她就爱哭,一点小伤小痛就像是要她的命,她娇宠惯了,在家中更是人人捧在手心的宝贝,谁敢对她大声说一句话过,也就他不停在伤她的心,任她有眼泪都无法在人前流。还记得那时他好奇问她当初是怎么练武的,像她这般爱哭却能坚持下来实属不易,她不以为意的笑道,还能怎么练,边哭边练呗,谁让阿爹说练武能保护自己,她就咬咬牙,哭了练练了哭,童年就是在哭泣中度过的,所以造就了她性格中残缺的部分,并非不坚强,凡事遇上就先哭,仿佛哭了就有人能替她去解决。也确然是如此,谁能看到这么个娇滴滴的女子还忍心去伤害她呢!他也总半开玩笑的说她是爱哭鼻子的小孩,如今他的小女孩长大了,再也不需要他保护了,他本该感到高兴才是,为何心被堵了一块,难受的不能自已。
朝夕被美景所憾,她在身后不合时宜问訾夙:“该是花了不少钱吧,瞧你这阔气的样子,早知道你那么多钱浪费还不如给我点呢。”这是娇嗔的话,訾夙听了只感觉到欢喜,心里被她熨帖过暖暖的。所以他笑了,笑的百花黯淡,也就有了晚晚看到的那一幕。
他回过头来好笑看着她,“这是掉到钱眼里了?你想要钱还不简单,说一声就是,就怕你不要钱,不能拿钱来收买你。”他说的是实话,如果她肯点头要他的钱,他求之不得,只要她肯花。但同时他也知道这个女子一身傲骨,就算是真的有一天山穷水尽也未必会向他低头,当然她身处那样的家族是不会有这一天的。
朝夕自然也知道他话中的意思,只是她假装不知,一个男子肯给你花钱说明了什么她还是有些懂的,她只是有些心惊。从焰火燃空,将整个永城夜空点亮的那刻起她的心里就悄悄有了变迁,心思百转最终也转不出个所以然来。在感情面前纵使她再如何聪明也是个白痴,并不是她不懂感情,而是她一根筋,她固执的守着自己的爱情围牢,所以她看不到牢外的风景,纵使再美她的心都封闭了感受不到。訾夙就是这时想要敲开她的心,想看看那里面是否真的一片荒芜。
她面上表情虽控制的极好,内心的震惊却是不敢置信的。如果说从前她不懂,那么在她被人下毒残害时訾夙用自己去试毒来帮她证实,他对她的每一次维护都可以被她无视,那么她只是在刻意忽略,忽略别人对她的好,假装不懂别人的心意。她不想去破坏这份美好,她小心翼翼的呵护,唯恐伤了他的心。她其实是在意的,这种在意比之情爱虽不及,却是她人生中极为重要的,出现过对她好的人。
她没有回答訾夙的话,是不知怎么回答,也注定无法回应。訾夙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他懂所以不逼她,转了个话题道:“这是你当日在阙仙楼我们初次相遇时吃的菜,我不知你口味,就又准备了这些,待下次我一定用心去记。”他说的煽情,迈步走上小船,再牵着她扶着上船,船在湖面上即使有缰绳拴着还是有些抖,所以当朝夕一只脚踏上船板时有些没站稳,就这样跌入了訾夙的怀里。訾夙低头望住她,打趣道:“你就算是要感动也不至于这么急着投怀送抱啊。”
朝夕还陷在他煽情的话语中,没想到他下句话就将她拉回了现实,看吧这就是他们之间的相处,所以什么深情厚爱的于她来说都太过矫情。她恼怒地拍开他的手,自己站起身,也不管他亦步亦趋跟在身后说着讨好的话。
然而就在朝夕迎着船椅坐下时,她听到了立在岸上随侍在一侧的芷澜惊呼声,随着惊呼声燃起的是湖面上不知何时被人放入了上千只荷花盏,仿佛是一夕间被点亮,又像是被天空中落下的焰火给吹燃了,五颜六色像繁花般盛开在水面,绵延不尽。此时焰火终于燃完了,随着最后一点余光消散在夜空中划过,迎来的不是无尽的黑暗,而是比白昼更为明亮的夜晚。月光安静地注视着她,温润的像是一杯水,解着她心头的匮乏。她扶着镂空的屏障,险些站立不稳,手指却是一点点慢慢蜷缩起来。震撼和感动是划等号的,她是个普通的女子,所以普通女子在见到这些时是什么反应,开心、欢喜?不,是有些歉疚。訾夙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是不是,故意让她感到亏欠,因为亏欠是攻心最好的方法。
她镇定安坐,她不会让他看出任何的端倪,一个人若是无法回应,唯一能做的就是假装不知,未免彼此尴尬。
訾夙给她倒了杯酒,“来,今晚就好好陪我喝酒,过了今晚我们也不知何时再能相见。”气氛略有伤感,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豪气义云。
朝夕眼中有流光划过,她不愿太过伤感,于是笑道:“相识即是缘,既然有缘总会相见,人这一生中走一段路总会遇上一些人,每个人陪着走一段路,或许会分开,或许还能再陪着走一段,这些人留在生命中的并非是过客,而是生活赋予的恩赐,它将融进点滴回忆间,存在过必然就不会再忘。”
他点点头,“所以你不会再为了一段得不到的情殇逝了对吗?”他终究还是问了。
殇逝吗?她低垂下头,望着杯中的酒,有时候她宁愿糊涂些,或许有些答案就能回答了,清醒时的她无法开口去倾诉,向任何人诉说这段隐晦的埋藏在她心底的伤痛。于是她扯唇笑了笑,怎么看都有些勉强,不过没关系谁在乎呢,她端起酒杯朝訾夙碰了碰,笑道:“喝酒吧,这世间本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一醉能解千愁。”
訾夙拿起酒杯,无奈的笑,看出来了她是想要逃避呢,她不想说的谁都逼迫不了。她其实比谁都苦,比谁都过的压抑,但她不愿说,她怕说了这份苦真就流泻而出,再也不能收敛。看着她如此压抑自己,他的心何尝会好过,她呀总是在为难自己,走一段辛苦的路。他看了心疼,总也想告诉她,世间路千千万何必非要为难自己呢,他若不喜自让他不喜好了,有的是人喜欢她,何必非要受他糟践呢。
哎,罢了罢了,不说了,说多了疼痛,还是喝酒吧,酒能无忧,也能解愁。
但訾夙不知道的是朝夕这人酒量浅,且她喝醉未必就能老实,又爱贪杯,醉酒后常常变得不是她自己。这也是为什么司夜离禁止她喝酒的原因,那种媚态他私心里不愿别人瞧见,她的美她的好只要他看就行了。但他一不盯着她就乱来,特别是訾夙今晚邀她喝酒,指不定她内心有多少欢喜呢,找了这么个好借口给自己。所以訾夙说喝酒,其实也没过多久她已然有些醉意,皆是因她喝酒豪气,学不来那些浅酌慢饮,又嫌酒杯太小,喝到后来直接拿着酒壶灌,你一口我一口好不惬意。也不知一个闺阁小姐哪里学来的坏习惯,俨然一副江湖女子习性,看的訾夙是目瞪口呆。原以为那样一个她已够不拘小节了,什么事都敢做,没想到每一次见她都能给他带来惊喜,这也确然是他喜欢的女子,大气豪爽。若非她生在西凤,尤是宁侯的千金,连他都要以为她和他们北魏的女子有些相像。不过也仅仅是有些,骨子里还是不同的,比如说她的一些生活习性,北魏女子就学不来那样的精致,也学不来她的学富五识。比如说她此刻正拿着瑶琴弹奏的曲子,指尖流泻出的韵律婉转空灵,那些音符仿佛被她赋予了灵魂,浅弹慢捻间丝丝绕绕扣人心弦。夜风吹散了她的墨发,散落在甲板上,像是瀑布般柔顺的垂坠在她身后,又像是上好的丝绸忍不住让人萦握在掌心,哪怕替她绾一辈子的发也是心甘情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