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嘭嘭”隔着模糊的纸花窗外仿佛有炫彩的焰火升上天幕,转瞬又陷入黑暗,紧接着周而复始有声响不停传来,咿咿呀呀,似唱着伶仃乐曲,又似当地小调,隔得太远,终听不得清。
朝夕放下箸子,抬头去看,问芷澜:“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外头声音这般大?”如今的永城还有什么事能引起大家兴趣的?
芷澜回过神来,感叹道:“小姐怎糊涂了,今日是中元节,我们是身在黔郡,要是在凤都比之更是热闹呢。小姐从前是怎么过得?在西凤家家都要放花灯点蜡烛祈福,街上会有歌舞表演,那场面可非一般的热闹,除了过年,能与之相比的也就上元节了,连春之祭都排不上呢。”
这么说来确实是个大节日。可惜今年李府寂寥,院中虽挂起了红色灯笼,却是怕大张旗鼓引来不满故而不得不低调行事,又因朝夕避在房中所以李夫人并未邀请她去前院用膳赏花。她这才会感到莫名。幸亏芷澜问的是她从前,显然是不知她在何处,连她在不在西凤都是未知,这事想要糊弄过去不难。
中元节,就是所谓的鬼节。一般家中都会替历代祖先、逝去的亲人祈福祷告。她看似在这里什么都有,却是什么都没有。已经许久都不曾想过自己是谁了,既然没有惦念的人,这样的节日与她是无关的。朝夕放下箸子,再没了食欲。真的没有惦念的人吗,或许从前有过吧,如今是真没了。
“芷澜,你也去赏赏热闹罢,这种节日你们该是都喜欢的,不用担心我,我就在廊柱下坐坐。”朝夕从芷澜手中接过手袋。
芷澜见着她往外走忙跟了上去,想了想又往屋里跑,在木施上取了件袍子再次折返。芷澜跑到房外时忽然就停下了脚步,她看到女子安静坐在檐廊下,将头倚靠在廊柱上,因看不清她表情所以不知在看些什么,单薄消瘦的背影看上去却是那么落寞孤寂,揪得人心里发疼。
朝夕抬头凝望着满目星光的天幕,从天而降的焰火声热闹地响彻在天际,便是永城遭受连翻的打击在这一日尤能听到浅淡的笑声。听,是谁在歌唱,唱那清绝的安魂曲,泠泠小调似在抚慰谁人的灵魂?朝夕的眼底倒映着怦然点亮的焰火,她眼眸漆黑,声线如丝,婉转低吟间已将世间任何声音都比了下去。只不过她才浅吟几句就听得身后有声响,她停下吟唱转身去看来人,等看到人时她敛眸而笑,芷澜看到了她眸底因来不及收敛而映着的璀璨星光,如坠进了深海般耀目夺人,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一个人可以美成那样,即便是在毁了容的情况下依然有撼动尘世的能力。她不禁想起了朝夕尚未毁容前住在宁府的日子,那是她长大后第一次见她,包括整个宁府对这位唯一的小主子也是第一次见,有些年纪大些的或许在小时候是见过的,但年代太过久远早已忘了容貌,面上虽不致失态到纷纷前来探看,私底下却是心照不宣的都感到好奇。那是她初见她时,女子摘下覆面的鲛纱,平淡地看着底下伺候的丫鬟,只需轻轻撩过一眼,众人便不敢再看那副倾世的绝艳,美得让人窒息,连隐约间透着的清冷都别有一番风韵。她至今都无法形容那是怎样一种美,只觉得惊心动魄大概只是为形容这样的绝色。如今,朝夕美得越发淡然了,只当融入了尘世间的一滴水墨,却是让见者萦绕在心头,想忘都难。
“怎么没去?”说罢,朝夕瞥见芷澜臂弯间挂着的外袍,心里了然。
“我想在这里陪陪小姐。”芷澜将外袍给她披上,“小姐别着了风,这身子这么差哪受的住。”
“无碍。”朝夕勾唇浅笑,她自己的身子她还是知道的,她将头倚靠回廊柱上,望着静谧的星空,芷澜也不说话站在她身后伺候着,享受着各自私密的心事,聆听着繁华间的落寞。她的心里空空地,像被人将灵魂都给掏了个干净,以至于感受不到喜悲欢乐。方才会忽然有感而发,仿佛本身就会唱那首安魂曲,至于她为何会唱却是怎么都记不得了。也罢,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深究些什么呢!
芷澜看了很是心疼,劝慰道:“小姐,不如奴婢陪您去河边走走吧,府中今夜定会放不少的花灯,水中满面都是华彩的流光,美不胜收呢。”
看出来了,小丫头定是感到沉闷了,让她去还偏偏不肯,她也是有心了,怕她一人孤寂吧。不过热闹么每个人都会好奇,人之常情,小丫头人是在这里,心思恐早就走远了,自己若说不去她估计也不会放她一人留下的。罢了罢了,去吧,至少不要将心事摆放在脸上让人担心,她还不至于脆弱成这样。
“好吧,那就去走走。”她拢了拢外袍。
“是,那奴婢去取些花灯来放,图个热闹应应景呗。”被允准了的芷澜眉眼都笑开了,忙不迭的去准备。
“你呀。”朝夕无奈地笑笑,“回来,把这个放回去,千万别被人给看到。”朝夕将手中藏着的手袋递给她。
芷澜撇了撇唇,最终什么都没说,乖顺接过。小姐不让她将患有寒毒的事告诉任何一个人,所以她就算担心也要若无其事,假装她很好。小姐性子倔强不想让人同情或怜悯,就像这次明知道他们取走她的血会令她虚弱无比,甚至催加体内寒毒越加厉害,她都不肯轻易告诉他们。芷澜摇了摇头,小姐的决定无人能改变,她只有默默祈祷。
主仆两人一前一后慢慢地走过庭院,将风华抛诸在身后……隔着廊柱低垂的檐庭下,那是背靠着光的角落,男子的身影从暗中走出,月光披散在他肩头,他的眼底暗沉一片,清冽的唇角阴郁冷漠,沿着女子走过的路度步跟随在后。他其实一直都在,从他们房中掌灯起他就站在那里,站成岿然不动的姿势,连他的暗卫一度都以为他是否睡着了,可他睁着眼盯着前方的院落,偶尔眼皮略动,哪里真如他们所想。他们猜不出他的心思,一直以来他们都自诩为能懂他一些,如今连这一些都是糊涂了。若说真在意罢最后怎么能被他们逼迫成功,若说不在意罢那站在这里的又是谁?哎,他们做错了事,那人不责怪已是万幸,哪里还敢再猜测他的心思。
他看着她从房中出来,独自揽月凝望,脸色隐有苍白,眸底却是被闪烁的星华浸润过后像耀眼的明珠,微风轻拂过她颊鬓,将她墨色如缎般的发丝吹乱,她浅浅低吟,因焰火声太过响亮他只能断断续续地听不真切,但他想起偶一次她喝醉时弹奏的曲子,那时已是勾人心魄,不知她婉转清泠的嗓音在耳畔低吟又该是怎一番动人萦绕在心头。他坚如磐石的心像被人破了个口子,隐隐有疼痛裹夹着冷风不住往里吹,似有坍塌迹象。是了,他的松动是因为她。他竟对她无可奈何。
朝夕一定不知道,她明明已让芷澜阻止任何人进苑,为何苑中还会有人?芷澜是能阻止任何人,却是唯独他除外,这个李府除了他还能有谁来去自如?
李府修建有一条通经整个花园的河,河通往府外的护城河,相连成一体,是为活水。偌大李府在花园中修葺的园子就有几处,分别簇拥着不同的景色,花园之间相较远,走起路来颇费时,若是有意想赏个景的那或许会走上一走,若只是想寻个去处坐坐,在聊天时能有个景色陪衬的,自也就懒得逛了。花园又处几个方位,水流走势不同,前园和后园分隔了前厅和后府。像今夜毕竟是前厅热闹,成三五群的小姐丫鬟不分尊卑皆可同乐。一路上远远就能看到暗夜中亮起的一盏盏彩色花灯,摆放了一根根小蜡烛,随着河流飘荡。据说中元节在河中放花灯意欲着在为自己故去的亲人指明回家的路,好不让其迷途,所以花灯放的越多指路的明光越亮。
朝夕在离前院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从远处是能看到一波波站在拱桥上的人头攒动,琉璃灯映照在河面上,将他们的身影倒映其中,或站或蹲,也有双手合十闭眼默念着,然后将花灯推远,那般虔诚。
芷澜抱着竹篮,篮中摆了不少荷花型莲瓣花灯,颜色甚是好看。她蹲到河边,用手往河面上抅了抅,拨到一只花灯。她将自己花灯中的灯芯对着那只花灯点燃,接着朝朝夕挥了挥手,“小姐快来点灯。”
老实说朝夕对点花灯这种浪漫女子的情怀没什么兴致,但情绪难免被河面上无数的花灯所惑,竟也跟着风花雪月了一回。她蹲下身,白色宽大外袍将她身姿笼在其中,她速度快瞬间已点燃了几只,往河水中摆放出去,夜间河面上荡起的风将花灯推送的不知去向,她似是觉得好玩,又连着点了几盏。流泻了一池的星河像开满了五彩绚烂的花,岸边拂落的花瓣轻柔的飘坠在水中,像是怕惊扰了这一池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