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喝的是他御赐的贡酒“灼桃夭”,据闻是北魏皇室的御酒,还是上元节时使臣进贡的贺礼。司夜离大婚,西凤帝借花献佛,与民同乐。如此能让皇帝亲临,殊荣岂是常人能受的,可想而知司相在西凤帝心中的地位,怕是日后都要倚仗他了。只北魏民风彪悍,酿出的酒也辛辣无比,他不过喝了几盏,神思都有些混沌。
西凤帝就着徐暮的搀扶仰靠在椅背上,显有些醉意,金丝绣的软卧靠在背椅间,神情中虽有一丝倦怠疲累,却丝毫无损他身为帝王的威严,他淡淡问道:“蕙平他们还在嬉闹吗?”
徐暮略一迟疑,覆在西凤帝耳边轻声道:“三公主们大约还不愿回宫,毕竟难得出来一次,要不奴才去催催他们?”
“不用,朕等等也无妨。”西凤帝膝下子嗣虽也算丰厚,却只得大皇子、二皇子和十一皇子这三位皇子,其余八位都是公主,若说这最宠爱的公主,那莫过于最得帝心的三公主了。眼下三公主和十一皇子都不肯离去,偏十一皇子尚年幼,不足六岁,宫中也跟随了宫女太监和一帮禁军,但到底也是不放心。
流水的亭台上花旦咿呀唱的热闹,烛火映衬得红梅灼灼绽开,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间笑语晏晏,厅内角落中炭盆内的炭火苒苒升温……
今夜来的都是达官显贵,谁都不会在意少了谁,少的那人或许已喝醉,去堂下休息了。
阙仙楼三楼的雅室都在今夜被人包下了,相较于热闹的凤都城,这里则安静许多。三楼的雅室原本就统共几间,是阙仙楼中最上等最贵的厢房,摆设齐全,环境优美,有专人伺候,通常不能随意进入,连随侍的小厮都有专门的腰牌,管理严格。这样的雅间便是达官贵胄都趋之若鹜,偏偏极难订约,莫说是把整个三楼都包下的,那可不光是银子的问题。连阙仙楼主事的大掌柜都只知此人不一般,怕是真正弄清这云里乾坤的就只有阙仙楼的当家人杜丽娘了。
小轩窗边,飞扬不羁的紫云金长衫迎风招展,修长轩昂的笔直身躯临窗而立,覆手背对着,闻着这十里桃林里飘散出的花香,幽幽香味若有似无,好似女子顺滑的乌发,明明拽在指尖,却又萦绕在心头,到头来又好像什么都抓不住。香味袅袅娜娜,在夜风的送拂下,花瓣迎风飘絮,湖面上倒映着悬挂的明月,粉色的花瓣就好似点缀的繁星,美不胜收。
闻说十里桃林的桃花花开四季,永不凋谢,造就了这一片香雪海。闻说飘渺湖中住着一位仙子,永生永世守护着这片桃林。闻说在桃林里许下的心愿必定会实现,因此这片桃林也是见证爱情誓言的宝地,来此告白的人络绎不绝。
男子斜靠在窗棂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在这夜寒霜冻的时节也不怕冷。隐在暗夜里的男子怪异的看着他的举动,寒风袭来,琉璃盏中的烛芯跳了跳,几明几暗。冷风入骨,地垄里的炭火都不能驱走满室的寒意。轩桌上摆放着一只铜鼎小兽,小兽炉里吐着袅袅香气,厢房里漆黑一片,仅开着的窗下泄露进一室夜光白,薄霜冷月笼着修长的身躯,暗黑色的皓纹长衫都渲染出一丝苍白。
“……百里胥此次虽是以使臣的身份前来,不涉及朝事,却是要在西凤停留三天,顾名思义是出使邦交,实则要与我皇兄密谈,具体的内容还需打探了再知。”黑衣男子倚靠在云锦椅垫上,悠闲的呷着茶。阙仙楼素来以吃善用度珍奇闻名,这“鹤云针”乃是产自北魏雪域天山的珍品,号称三十年才产一斤,长在雪山之巅,极难采摘,为此葬身的人不计其数。以盛下初晨的露水,才能蒸发茶涩的苦味,茶叶泡开后形似白鹤立冠,云针是采最嫩的枝叶,故此得名。可想是多么的珍贵难求,便是望眼天壑大陆鼎立的四王朝,都难以寻出超过半斤的“鹤云针”,不想在此处竟能喝到。
茶香溢口,满口生香,回味甘甜,如干涸已久的人好不容易找到了水源,贪恋的啜饮着。
男子回头,凤眸微勾,唇角有丝不易察觉的讥讽笑意。眷恋世俗的人往往有着致命的弱点,他喜欢和这样的人合作,有弱点才能有把柄,好让他掌控在手中。修长的指骨灵巧的合上折扇,敲了敲窗棂,抖落了一地积霜,沉声说道:“本宫既然要和贤王合作,自然是要彼此信任,也定是王爷他日称帝路上最得力的后盾。助你,便是安我。但眼下,本宫确有一事需要王爷相助。”
贤王凤景行贪婪的放下茶盏,抬眸道:“殿下有事请讲。”
月束笼成一线罩着男子卓绝的气质,冷然倨傲中有着俾倪天下的气势,尊贵无匹。击了击掌,当下便走出一侍卫模样的男子,手中恭敬的捧着一轴画卷。当画卷铺展开,细纱卷的锦帛上临帖着一张少女的画像。少女半侧着头,站在落英缤纷的桃树下,桃瓣片片随风飘落,薄透的日光在枝叶间闪烁,透过斑驳的缝隙筛落在女子皙白的脸颊,粉颊如上好的瓷玉般清透、嫩滑。胭脂红的翠纹织锦蜀缎锦衣,衬得女子肤若凝脂,灼灼其华。腰间临风飘逸的玉带,臂弯间透明的纱帛,在斑驳光影中耀成七彩的霞缎,自成一股端庄外俏丽的灵气,当真是钟灵毓秀、淡雅如菊。柳叶眉的宇峰微微蹙起,修长如画,双眸灿若星芒,唇含薄笑,恍如她每走一步,那乌黑的缎发间,斜斜的垂云髻上绾着的珊瑚簪仿佛随着她的笑颜而颤动。那种笑有一种吸附人的魔力,令人忍不住跟着她的一颦一笑而牵动喜怒哀乐。唯一美中不足的,怕是女子脸颊上覆着的一层白纱,雾霭朦胧间好似隔着层层云浪,挠得心痒痒,却怎么都触摸不清那张容颜。
凤景行心中纳闷,这美人看不清真容,便是再美都犹如隔靴挠痒,雾里看花,越看越花。看着画卷被工整的卷起,安放在锦盒中,他迟疑道:“这……?”
“此乃沈太傅之女——沈暮娩。也是未来的太子妃,不过太子妃顽劣,近来不知去哪游山玩水,据我的探子回报,说是有看到形似太子妃的女子途径过西凤的官道,还望王爷为本宫多留意。”凌厉的眸中是诡谲的深沉。
凤景行眸中波动,心中沉思,微阖的瞳眸自有一番思量。眼前之人在暗探、猜忌、利用之时,他又何曾停下来等着那人的觊觎呢。他们不过彼此利用,互惠互利,关键时刻所给的消息也是真假难辨,虽是结盟,但对两只狐狸来说,都有着各自的心思,各自的保留。凤景行能从暗探处得知那人的消息,相信那人也正时时派遣了人盯着他这边。这条消息已经被宫中严禁,能打探到的人少之又少。但据他情报所知,这个沈暮娩哪里是去游山玩水,明明是逃婚。
虽说这皇室的婚事哪是那么好逃的,所逃了也是死罪。偏偏此女虽名动天下,却是极为低调,显少有人见过她的真容。沈太傅几位子嗣中只此一女,自是宠爱有加,偏在皇帝即将要宣布婚事之前,沈暮娩得了急病,当晚就薨了。自然也有人揣测是沈太傅不知怎的得了消息,不忍女儿嫁入皇室,才想出的下策。沈太傅本名沈嗔,沈嗔之人,在朝中也极为低调,除了授课与皇子公主外,鲜少参与朝事的争斗,为人清廉耿直,又对皇帝忠心耿耿,极难拉拢。皇帝看重他是难免的,他的女儿也是未来太子妃的不二人选,不仅是沈嗔的原因,更重要的是皇帝看中了沈暮娩的聪慧,认为只有她才能挑起国母的担子。沈暮娩这一死,不仅沈家愁云惨淡,连着皇帝都忧心忡忡,茶饭不香,他虽不说,但太子是何等聪明之人,当下便怀疑了这事,派人去暗查。也隐隐探出些眉目,虽无法确定她未死,却是他最好巩固王权的机会。这样的机会,机不可失,他又怎可不好好利用一下呢?!
倘若沈暮娩当真没死,那么沈嗔就是公然要与他为敌,这样的敌人,要么归顺于他,要么就是铲除他。到时,他到要看看沈嗔会在他面前做怎样的选择。沈嗔门下门徒众多,在当今朝野有着不小的地位,沈暮娩又深得帝心,沈嗔若归顺于他,自是如虎添翼,犹如猛兽有了锐利的爪牙,在他通往皇位的路上更多了层万无一失的保障。但他若不肯归顺于他,到时沈暮娩欺君诈死一事,足以令沈嗔尽失帝心,沈氏一族满门抄斩,不用他动手,这颗眼中钉都会有人为他拔去。这么好的事,他没有理由不做。
男子眼中乌眸变化莫测,终化为浓浓的凌厉。凤景行凝眸浅笑道:“本王自会派人为太子殿下打探,只是太子殿下没有沈小姐的真容吗?这侧影怕是有些难办,这侧影长的像之人多不胜数,光凭这些难以妄下定论,本王怕便是真见到沈小姐都未必认得出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