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耍赖,明明赌的是父皇赏赐于你的雪貂裘大氅。那件大氅毛色匀丽,雪白如冰晶,柔软如毛羽,还是去年南晋进贡的贡品,只得一件。我求了父皇好久,他都不肯答应赏给我。”奶声奶气说话的小男孩只及桌沿长短,身上一袭宝云翠蓝色狐裘短袄子,八团喜相逢厚锦镶银鼠皮裤衩,脖颈上挂着白玉镶珠翡翠钏,头梳宝灵髻。肥嘟嘟的小胳膊小腿试图往蕙平公主怀里钻,影光绰绰,露出小男孩油光满面的掌心,蹭着那件上乘绢丝的云裳。
蕙平嫌弃的拨开小男孩的脏手,装作没听见小男孩的话,对身侧捧着玉米脆,蜷跪在锦团上笑意欢快,秀丽的女子浅笑道:“四妹,你这么喜爱翳儿,怎么让他跑我怀里来了?”说罢,将宝云翠蓝团子往流彩暗花云锦宫装的女子怀里推去。蕙平的力气不甚大,只让团子的两只手在空中无处着落时,恰巧全堆在那团暗花上。
丝绸云卷,薄香夕颜,端得是迤逦万千。朝夕略抬头,丝绒地毯上暖意盎然,绣鞋簇簇,唯她跪的那块地光可鉴人。再见蕙平舒坦地倚靠着,压根就忘了还有她这个人从进门始便伏跪在地,此时膝盖硌着青石云纹地砖,生硬冰冷的地砖磨得骨骼酸疼,跪久了小腿腹麻的厉害。偏房中少说也要十来人,竟是无一人看到她这个活物。起先,朝夕哑忍着,默默在地砖上研究着自己的妆容。青荷姑姑的手艺确实精湛,左颊上铺上花钿坠以的红梅瓣,狭长的丹凤眼眸光潋滟,含羞带怯,容颜胜雪般瓷腻白皙,那一抹风情下的妩媚多情,是她从未见过的自己。朝夕呆滞地回望着砖镜反光下的女子,这的确是位女子,比任何时候都真实。
犀利的狭光隔着酒樽有意无意投注在沉浸自己世界中的女子,他揣测着她的心思,却没有一种能和她此刻镇定、冷静、从容、淡然相匹配。雕琢般线条流畅的精致下颌,幽深如古谭般内敛的眸底,丝毫不见传闻中怯弱和胆小。这似乎和坊间的流传相悖,这个女子有点意思。他的唇角微不可查的划过一抹戏谑的笑意。便是再有意思,与他何干?!
被唤作翳儿的小男孩被蕙平公主嫌弃到也不着恼,挣脱正在用锦帕帮他擦拭双手的女子,继续厚着脸皮扑腾到蕙平身侧,这次没再用小手往她身上蹭,摇头晃脑道:“三姐说话不算话,你和小启子打赌的时候我也在场呢,小启子是不是?”小皇子时不时瞅着躺在卧榻上的轩辕启,又望了望屋内其他的女子。
各人都作装死状,明知蕙平就是个信口开河的人,哪次算数过,也就这个十一皇弟次次都当真,次次都上当。轩辕启逗弄着落在他肩头的红嘴绿鹦哥儿,摸了摸绿油油光滑的毛,顺着鹦哥儿的小嘴给喂了口酒,烈酒辛辣,鹦哥儿晃了晃被熏醉的小脑袋,趴在轩辕启微敞的衣襟上,躺在他蜜实的古铜色肌肤上。好一副风流倜傥的慵懒模样,哪里还有那副唯诺的市井流痞样。引得在座的女子们尖叫连连,几个害羞的索性捂脸扭头,想看不敢看。
凤翳这下恼了,小短腿一跺,他可是和轩辕启说好的,若是轩辕启赢了,到时蕙平赏赐给他的大氅就要归凤翳所有。这下承诺化为乌有,小孩子心性执着,指着地上垂眸的朝夕便是一顿骂,道:“你这个丑八怪,你丢尽我们西凤的脸。要不是父皇看在你父亲劳苦功高的份上,你以为你凭什么能嫁给离哥哥?若不是离哥哥为人良善,实看不得百姓疾苦,这才勉为其难娶你为妻,免你为世人耻笑,他只不过是想救你,你当真以为是自己有魅力,比别人运气好么?你醒醒吧,你什么都不是,你以前在我们面前如何卑微,今后还是,别妄想能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飞上枝头的还有可能是乌鸦。”
“丑八怪……乌鸦……丑八怪……乌鸦……”绿鹦哥摇晃着脑袋嘶声尖叫道。
“哈哈哈……”众人被小皇子一顿尖刻的辱骂和绿鹦哥配合的表演逗得哄堂大笑。按说这凤翳虽是西凤帝最小的皇子,却从小最会看人脸色,因他母妃是最不得宠的淑妃,也是后来才被晋升的妃位,他和三公主自然最受西凤帝的宠爱,便是如此他对这位姐姐也极是会奉承。倘若三公主是把掩藏锋芒的宝剑,那凤翳便是她最锋利的剑鞘,会挡在她之前先攻击敌人。默默无闻的剑鞘才能受宝剑的重视,将其携在自己身边。
朝夕冷冷睨视着在场的每一张精致脸孔,佩珠环鬓、衣香魅影、筹光交错、笑语晏晏。敢情他们是来看她笑话的,在这样的日子里,就是为了来奚落她。便是她嫁给了天壑大陆美名在外,金玉其内的绝世男子,除了给他增添美谈外,她就是个人人唾弃的过街老鼠。可是老鼠再恶心,凭什么就一定成为了别人的踏脚石,凭什么司夜离赚得了名声,却累得她成了笑柄?她本不欲和这个男子有任何的牵扯,自然不会在意他们的冷嘲热讽,最好他永远都别来招惹她。
“十一弟,你怎好这么说宁小姐,万一她想不通寻了短见,父皇可会怪罪下来的。”说话的女子一身映水绿宫装,将凤翳往后拉进自己怀里护着。
“翳儿,七妹说的没错,你太放肆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母妃没教好你。不就是一件大氅,再名贵的东西还能少了你的份?”转而又从侍女手中接过酒盏,倒了杯酒与朝夕道:“你莫生气,这杯酒本宫代翳儿敬你,他自小就被宠坏了,说话没个规矩,你别往心里去,喝了这杯酒就算原谅他吧?”蕙平公主说话亲疏有理,实难让人婉拒。她是公主,她是臣子,委实争不过这个理。
“公主,让奴才效劳吧。”轩辕启不知何时来到蕙平身侧,乌发用玉簪绾起,长衫翩然旖旎在他赤足的大红云纹毯上,步履蹁跹,从容接过蕙平手中的玉盏,玉带转身时漾出的风华比女人更添一分妩媚。
朝夕算是看明白了,轩辕启就是蕙平公主的男宠,且还颇受宠,难怪他肆无忌惮的在她面前昭示自己的地位。朝夕看着那双被红色衬托的更明艳的男足,忍不住心底恶寒一句,“妖孽。”
妖孽为自己寻求了一个极好的保护伞,笑靥如花,春风拂面道:“宁小姐,请。”
众目睽睽下,朝夕量轩辕启也不敢再耍什么花样,蕙平公主召唤她来无非就是打了个赌,想看看她的尊容,她也想赶快结束这场不啻于鸿门宴的闹剧,端起酒盏,扬眸将酒饮尽。
待退出阁内时,蕙平等人到没有为难她。芷澜已经在门口等的焦急万分,恨不能冲进阁内看她有无受到欺凌。朝夕拍了拍芷澜的手,她确实在里面待得太久了,索性有惊无险。传说中蕙平公主刁钻古怪,极难琢磨她的心性。以她来看,蕙平打赌是假,以凤翳的嘴告诫她为实,看似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实则说出的话最是能表达另一个人的诉求。她不知蕙平想告诫她这些话的意思为何意,莫不是她也看上了司夜离?!
直到走出了一段距离,朝夕再回头望着身后被夜色笼罩的廊檐楼阁、重阙庭宇,点点烛影中透着股诡谲般迷照的朦胧。她的心底惊起股苍凉,她究竟来到了怎样一个地方,难道宁朝夕这个身份就无法摆脱世家小姐的束缚,自由自在的生活吗?以前的她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现在的她又走入怎样一个迷局里,她只想简单的生活,原来竟也是这么难。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
歌声凄切,婉转悲凉,空灵低沉,带着嘤嘤地啜泣声,在冬日寂寥的夜里显得尤为惊恐,好似哀鸣声中有着无尽的哀愁和满腔的恋慕无处诉求。
“小姐,这相府怪诡异阴森的,我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怎么一个侍女都没有?这好像不是去春暖阁的路。”芷澜紧张的拉住朝夕的袖沿。偌大的相府亭台楼阁曲转陡离,花海成片,着实很难让两个初次踏进府的人找到路,迷路也不足为奇。
穿过雾霭重障,斗大的墨色牌匾上用金漆雕刻着“映月阁”三个大字。恢弘的楼宇,漆黑一片,镂花窗棂被墨色掩得严严实实,只余星点月光洒过檐角,飞斜入湖泊。
映月阁由于离前院偏远,又隔着一片桃花林,此时桃花未开,枯木光秃秃的枝干横亘住镜花水榭,只另一侧的红梅在暗夜里静静绽放,独自芬芳,需要绕过水榭方能到达映月阁。水榭半包围着映月阁,夜晚沉静皎洁的月光如流霜般斜铺千里,半笼罩着映月阁。阁檐上雕琢着精美的壁画,飞檐翱展的鹰隼,倒映在湖水静敛幽深的碧波中,如笼在披了一层云纱的雾霭中,鬼魅惑人。
林园间有奇骏的怪石、假山,但这并非是唯一通往映月阁的路,这条路可称为水路,水榭上泛以一叶小舟,夏日里种满满池的荷花,清馨怡人。此为一禺,另一禺便是陆路。绵长的廊道一直通往毗邻的书房,书房则紧挨着司夜离的居所,她和其余姬妾们的居所则离映月阁较远。她万没有想到此处会别有洞天,藏着这么一个好地方,可所谓得天独厚,风景优美,是府中其他居所无可比拟的。倘能从映月阁的阁楼上瞭望各处美景,尽览眼底,当真不失为一处金屋藏娇的绝佳宝地。只可惜门锁紧闭,她又身无长处,否则还真想进去一窥究竟,也不知藏着什么好东西,需要掩得如此隐蔽。
偏偏这么美的地方在夜间淅沥的哭泣声中显得异常诡异阴森。
哭声渐歇,歌声哀戚中隐隐有曲断柔肠的百转千回,听得人心底也泛起懊恼和悔恨,痴痴缠缠终不得的遗恨。
朝夕带着芷澜是追着歌声而来的,寻芳踏处,歌声渐朗,依着是从映月阁的南面水榭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