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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徐州警察的故事

你可知道,那草帽在何方

当彩霞追来的时候,血案已经发生!

这是1991年2月23日,农历正月初九。江苏铜山何桥乡。早上,张广爬起来就感到口干,顺手抓起床脚下的酒瓶,咕嘟嘟,拿酒当了水。空肚酒很快上了头。鼻梁又痛起来。那是两天前让四弟张明给打的。为什么?张广有些想不起来,好像是为养活娘的事,两个人动了手。相骂无好言,相打无好拳。张广被打断鼻梁,脸也打开了。后村大夫给看的,让好好在家养。他憋着气,躺了两天。这天早上酒上了头,又想起夏天晒稻子,四弟多占了晒场,害得他稻子没晒透就来了雨。张广越想越心堵,酒又催得紧,骂了句娘,撩起脚板直奔四弟家。忘了自己跟他是一个娘。

小闺女彩绢看爹像牛撞出门,知道他去找四叔。她是爹的心肝,爹是她的命。怕爹再吃亏,抄起一把刀追上去。

两家住得不远,彩绢赶到的时候,爹跟四叔已经打得满地滚。她上去帮爹,冷不防四娘抡着铁铲从屋里冲出来。不容彩绢躲闪,一铲拍在头上,血当时就下来了。彩绢急了!不过了!拿刀直捅过去。原本用来壮胆的刀捅进了四娘的心口。四娘没出声就倒下了。她的孩子们围过来打彩绢,彩绢的脑子已经不听使唤,拿刀乱扎乱捅。院子里大呼小叫。就在这时,彩霞尾追而来,一看妹妹闯下大祸,吓疯了,扑上去抱住彩绢,死命往家拽。

到了家,邻居叫起来,还不快跑,等警察抓哪!

往哪儿跑啊?

越远越好呗!

彩绢头上的血突突冒。彩霞拿毛巾裹上,又顺手抓了一顶草帽扣住,用自行车驮上她就往村外蹬。

四下无人,山野寂静。姐妹俩却像被豹子撵的鹿。

她们太年轻了。彩绢二十,彩霞二十一。

人生才上道,就不知去向。

一阵山风吹来,吹掉了彩绡的草帽。

草帽随风而去。

彩霞急忙停下车去追。追不上。

风卷着草帽,飞上半空。忽悠悠,飘落到云雾中,再也看不见。

彩绢突然大哭起来。

彩霞抱住她,妹,是不是伤口痛?

彩绢摇摇头,姐啊,姐,那草帽是四娘给我的啊!她心疼我,怕我下地让太阳晒着。可是我杀了她,草帽也让风吹走了,跟咱们看过的电影一样。我对不起四娘啊!说着,哭得更厉害。瘦弱的肩头抽搐着,像风中的草。

彩霞也跟着哭起来。想起妹妹说的那个电影,想起电影里那首悲伤的歌。

那个电影是她和妹妹一起流着泪看的。

那首歌是她和妹妹一起流着泪听的。

苦命的女人八杉恭子因为社会不容而杀了自己的黑孩子,当她走投无路跳下悬崖的时候,她的草帽也随风飘荡,落入深谷。紧跟着,那催人泪下的歌携着凄厉的呼唤响起——妈妈你可曾记得你送给我那草帽艮久以前失落了它飘向浓雾的山场姐啊,姐,彩绢哭叫着,祸是我闯的,不能连累你!你把我放这儿吧!我……我头痛得厉害,我活不了啦……

这样断续说着,没了声音。血湿透了毛巾。

彩霞抱住妹妹,放声大哭,妹啊,你不能死,你要活着!你为爹闯下祸,姐不能丢下你,不能!……

在自己的哭声中,彩霞想起可怜的爹,想起平日心疼她们的四娘,想起跟四娘的孩子一起玩耍的情景。她仿佛又听到那首悲伤的歌——忽然间狂风呼啸夺去我的草帽耶哎高高卷走了草帽啊飘向那天外云霄……

二兄弟亲,土变金;兄弟仇,不到头。

张广张明兄弟俩不合,酿成悲剧。张明的媳妇死了,孩子也被扎伤。他悲痛难忍。一气之下把骨灰盒抱到张广家。说抓不到人,媳妇就不入土。

骨灰盒在张广家一放,就是二十年!

张明没再成家。当爹又当娘,风里雨里,灰里土里,拖着孩子,过着半死不活的日子,念着没入土的媳妇。

张广呢?更是人不人鬼不鬼。家里放个骨灰盒,没法儿住。夫妻俩远走陕西咸阳,投奔年迈的老父;儿子张中跟媳妇去了安徽;彩霞姐妹生死不明。一家人,七零八落。

老屋被锈锁锁死。屋里游荡着一个不死的魂。

桥派出所换了五任所长,没有哪一任所长不出马;铜山公安局老局长退下来了新局长,没有哪一任局长不牵头。

但是,都没有结果。

办案人员认为,犯罪嫌疑人只要有家,逃到天边也会跟家人联系。何况两个女娃?彩霞姐妹很可能躲在父母身边。要说,这个思路没错。·可是,五任派出所所长都去咸阳找过,信心满满去,竹篮打水归。

就这样,命案在网上一挂再挂,挂到了2011年6月。

对公安口来说,这日子非同寻常。

为期半年的“清网行动”打响了!全国公安以前所未有的力度,追捕网上的各类逃犯。声势浩大,捷报频传。各地逃犯被捉的被捉自首的自首。追逃指标一再提高,参战民警争先恐后。

何桥命案再次亮起红灯,追捕彩霞姐妹成了铜山公安局重中之重。有人说,三十年大道变成河,三十年媳妇熬成婆。彩霞姐妹逃了二十年,莫说生死,就是走个对面,怕她爹娘也认不出了。快放下吧!

可就有人偏不放下。谁呀?

一个郑巍,一个徐华东。

当然,前后参与的民警有十多位,个个儿是英雄,人人有故事。

百花齐放满园俏,先挑两朵表一表。

郑巍,铜山公安局政治处主任。人称“1+1=2”。问他什么意思?他两眼儿一眯,不等于二等于几?只能等于二!

真实在!

这就对了。郑巍就是个实在人。像树一样,外面是木头,里面还是木头。有记者专程从北京来铜山采访他,完了,人家要回去,他说本来我要送你到机场,爱人家有点儿事叫我去。

记者说那别送了。他说好吧!瞧瞧,多实在。他话不多,心里有主意。称他“1+1=2”,还有一层意思,就是执着。事到他手里,要么别干,干就干它个水清鱼现,不能半截弯回去。一加一,非等于二不可!

徐华东,铜山公安局刑警大队情报中队指导员,一个农民的儿子。高鼻梁,大眼睛,黝黑的脸;风衣穿上,翻领一立,整个儿一型男。怎不是警服呀?从警二十八年,他干的都是追逃,特别是命案。行动隐秘,出手快捷。风衣一裹,不是天上飞就是地上跑。要不,就不洗脸不梳头,叫花子似的穿件马甲混在民工队伍里。那儿往往是逃犯的藏身之处。那年抓一个亡命徒,没想这东西带着霰弹枪,抬手就一枪。华东头一偏,霰弹打穿了嘴。血糊糊送到医院,取出二十五颗铁砂。一照,还有十三颗,太深,怕伤神经不敢取了,一直留到现在。天阴下雨就疼。医生说忍着吧,你捡了条命。就这,也没吓住他,照样干!“清网”命令下达前,他一直在追逃。家里待不住,大年初六就走了。风尘仆仆,饥寒交迫,接连拿下两宗命案。走的时候老婆问,你还有家吗?他说,这回奖金多,给了全给你!老婆高兴了,把什么都给他拾掇好了,包一拉走了。逃犯抓回来了,老婆问奖金呢?他嘴一咧,路上全花啦!华东今年四十八,队里换了四轮人,他还在。心疼他的人说,快换个活儿吧。他说,不换!刑警才是男人的活儿!这回上彩霞姐妹的案子,又要离家了,老婆手摇得蒲扇似的,别提奖金啊,上回预支的钱现在还是大窟窿呢!说归说,做饭时给他炒了两样好菜。

彩霞姐妹的案子成了死案,郑巍和华东却不死心。

从哪儿下手?华东问郑巍。

郑巍两眼一眯,你说呢?

华东抓抓脑壳,卷翻烂了,人访遍了,靠谱的还是张广。

郑巍点头道,你先去咸阳,我再去何桥走走。就算死马当活马医,咱也换个方子试试!

华东说卷翻烂了,指的是把当年案发及历年追逃的卷宗看了个底儿掉,疑点针孔大也难过他的眼;人访遍了,是把彩霞姐妹的家人访了个遍。根是根,叶是叶。

姐妹俩的爷爷叫张计,有一个姑娘五个儿子。姑娘叫张兰,早年嫁到了宁夏。张广是大儿子,张明排老四。五十年代,张计就走外省寻活路,落脚在咸阳郭旗寨,以收破烂为生。命案发了,张广带媳妇投奔了老父。老父去世后,他就留在了咸阳。张广的大儿子张中在何桥教书,爱人在安徽萧县,两地相距二十多里。案发后,张中把家搬到了萧县,每天骑摩托去何桥上课。彩霞姐妹有个舅舅,叫王峰,家住丰县,本人在建筑工地干活儿。

家人中,谁会知道彩霞姐妹的下落?

这么长的日子,两个女娃躲在哪儿呢?

华东想起在乡下走访的路上,看到一对可怜的母女,不知为什么流落街头。破衣烂衫,蓬头垢面。讨到一口吃的,母亲先给女儿。掉了一点儿渣儿自己急忙捡起来,和土一起塞迸嘴里。华东看不下去,掏出身上能给的钱递过去。母亲拉着女儿给他跪下。他说快别,慌忙走开。走出好远,忽然想,这会不会是彩霞?会不会是彩绢?母亲虽然苍老,不过四十出头。女儿就是十来岁。如果彩霞姐妹还活着,她们成了家,有了娃,也就是这个年纪。

他又回过头来看,想不到母女俩还冲他跪着!

唉,彩霞姐妹已经躲了二十年,不知她们过得怎么样?

她们不知道,法网已经张开,追捕正在逼近——为了二十年前的冲动,她们将付出沉痛的代价。

而我,正是要追捕她们的人。就像……

华东想起一个让自己难过的电影,想起电影里那首悲怆的歌。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像电影里那个刑警一样,在八杉恭子想跳下悬崖的时候,一把拽住要上前铐住她的同事,默许她尊严离世。那首悲怆的歌,随着苦命女人连同她的草帽一起坠落而凄厉地响起,让华东潸然泪下——妈妈只有那草帽是我珍爱的无价之宝就像是你给我的生命失去了找不到三分析了所有可能知道彩霞姐妹下落的人,华东觉得还是张广靠谱。于是,他带人赶往咸阳。在郭旗寨,他找到了张广住的地方。一道土墙围着两间土房。华东上前敲门,门自己开了。迎接他的是一群羊!

咩——咩——人去屋空,小院成了羊圈。

以羊找人,来了个叫资三的,冬瓜脸厚嘴唇。不等华东开口,他先盘问上了,你是什么地方的?找谁呀?俺……华东咧嘴笑了,俺不找谁,找羊。找羊?资三愣住。华东说,俺是收羊的。听说这儿养着羊,你卖吗?资三说,羊不是俺的,要买俺给你找东家去!华东说,好好,俺改天再来。

扑了空,华东赶紧撤。村子比较封闭,进一个生人,马上就知道。当地口音学不像,容易打草惊蛇。一路撤,一路想,张广躲了?资三既然用他的房子,一定与他有联系。好,盯住这个冬瓜脸!

不久,通过当地公安的帮助,获得资三与张广的通话。张广问家里来过人吗?资三答来过买羊的。通话虽然简单,但漏出两个信息,一是张广很注意动静,二是他的电话定位不在咸阳,而在西安。是从一个公用电话亭打的。如此,待在咸阳已无意义。一干人即刻赶到西安。天上下着雨,地上刮着风。在风雨中,他们找到了那个电话亭。四下看看,都是城中村。棚户重叠,人群如蚁。分析来,分析去,张广所处的位置,不会离此太远。

没有省事的办法,分片,找!几个白天黑夜,四处打探奔波,腰带都湿透了。终于,在一个药厂的仓库找到了张广。他在这儿给人家看门。很可怜,守一个月才给六百块。老两口儿住半间屋子,一张床,一台旧电视机。破破烂烂,坐都没地方坐。院里有个炉子,上面还热着菜。不能看,全是捡的烂叶子。老婆有病躺在床上。

看到华东突然带人找来,张广一点儿不慌。不等华东开口,他先说了,为两个娃吧?别问我。我不知道!

一见面就砖头瓦块,华东对此有准备。当初彩霞姐妹逃走后,为弄清案情,公安把张广关了几天,他有气;这以后,来来回回没少找他,他心烦。好不容易躲到西安,又被结结实实堵住,他当然郁闷。女儿为他犯了死罪,千错万错,错在当爹的。如果他知道下落,肯定要扛住。扛不住,女儿就没命了。二十年都扛过来了,他豁出这把老骨头了。华东理解张广。他也是当爹的,他也有个女儿。他爱女儿,女儿也爱他。老师出作文题写自己的爸爸,女儿这样写:我爸爸不是当官的,也没有钱。但是,我爱爸爸。爸爸的工作很神圣!女儿的作文没有给他看,还是班主任在家长会上念的。华东那天正好参加开会了。他去晚了,悄悄坐在后面。听班主任一念,心都酥了。想起陪女儿的时间太少,泪悄悄淌。所以,尽管张广没好脸,华东也不怨他。家境突变,岁月磨难,张广已冷成一块冰。化开,要温度,还要时间。

讲亲情,讲政策;温暖他,感化他,华东有耐心。

不料,张广更有耐心。日子一天天过去,任华东口水说干,回答就三个字:不知道!华东心里起急面带笑,嫩豆腐掉进灰堆里一吹,吹不得;打,打不得。

同来的侦查员趁他们拉话,拿眼往家里看。在电视机上发现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个电话,就背下来。出门一查,是宁夏方向的。哦,会不会是张兰?她早年嫁到宁夏,地址不明,正想找呢!华东立刻把电话告诉了郑巍。很快,一支抓捕小分队就赶赴宁夏。

消息反馈回来,机主果然是张兰。

但是,同样三字经不知道!

接下来,蹲守布控,走访摸排,也如水中捞月。

侦査虽然陷入僵局,华东对自己的判断却更加坚定。时间过了二十年,再紧的弦也会松。张广跟八十岁的老姐姐还保持联系,何况自己的亲闺女?他躲到西安,还注意咸阳的动静。如此种种,说明他心事重。他应该知道彩霞姐妹的下落!缺口,从哪儿打开呢?

华东的眉头拧成麻花。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来说说郑巍。

追逃进展不顺。面对各方压力,郑巍沉住气,同时也把自己沉在何桥,沉在村民里。他从头开始,把所有涉及到的人和事都认真梳理一遍。不管前期工作如何,凡是不放心的,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他相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群专结合永远是克难制胜的法宝。

在何桥,他交了一个朋友,老支书沈元平。老沈黑黑瘦瘦,快人快语,一副菩萨心。没说话先笑,笑起来两眼弯成豆芽儿。嗬嗬嗬,像捡了金元宝。当年他在村里当支书时,张明是队长,张广是会计。村里的人和事就像他的左右手。如今退下来,说话七十了,硬胳膊硬腿闲不住,被何桥派出所聘为人民调解员。谁家种树遮了别人的地,谁家狗撵了别人的鸡,撕扯起来都找他断案。吵着来,笑着走,老沈就有这个金刚钻。血案从发生那天就是他的心病,说找不到彩霞姐妹他死都不会闭眼。郑巍一到何桥,就相中了老沈。老沈也看上了他,说我看你光拿眼睛说话,是个用心人。你来了,这案子就走到头了。两人就坐在老沈办公的小屋里拉起来。

郑巍问,你说谁会知道姐妹俩的下落?老沈说,除去爹娘,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她们死掉不久的二叔,这人在死前说过,他知道两个侄女的下落;再一个就是镶牙的赵猫。赵猫在咸阳那边干了多年镶牙,有一次回乡,张明问他,你见过彩霞彩绢吗?他说见过,在哪家哪家饭店里打工,说得有鼻子有眼。不过这也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郑巍问,这人还在咸阳吗?老沈说,他干不动了,回来了。我去找他做工作。郑巍眨眨眼,行吗?老沈说,没问题。他超生了一个儿子,没有户口,还是我帮的忙。我去跟他谈。他爱喝点儿小酒,喝得差不多了,我就套他的话。郑巍说这酒我买。老沈说你买不到真酒!

第二天老沈自己打了两瓶酒,就去找赵猫。酒喝上了,前边说些题外话。看喝得差不多了,就提正事。谁知一提到正事,赵猫马上不吱声了。得,酒白喝了。老沈很郁闷,两三天都不好意思见郑巍。郑巍主动找他,老书记,赵猫酒醉心明白,说明他是知情人。你这顿酒没白喝!一次不行,就两次,三次。主意总比困难多!

郑巍说话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主意——综合到手的情报,他决定打破僵局,来个敲山震虎。

一声令下,警车列队,警灯闪闪,大张旗鼓开进何桥,开进萧县,开进丰县,公开找到彩霞姐妹的叔婶、哥嫂、舅舅、舅妈,向他们宣讲“清网”,动员他们配合政府,劝说姐妹俩投案。

这一着,很快有了动静。王峰给张中打了一个电话。

王峰问,怎么办?公安局来找了。

张中答,还是说不知道!

一问一答。然后,就挂了。

还是说不知道?还是……说……不知道……

分析这个通话,郑巍作出自己的判断——他们知道下落,他们在订攻守同盟。

正面出击,还获得一个重要情报:去年三四月份,张中骑摩托摔着了。伤得很重。左眼失明,腿也断了。在徐州住院治疗期间,张广从西安来看过他,待了三天又回去了。这说明他们父子之间保持着密切联系。那么,父女之间呢?兄妹之间呢?

郑巍自问自答也一定保持着联系。

是时候了,应该面对面向他们挑明!

就在这时,老沈兴冲冲跑来。边跑边叫,这回酒没白喝,这回酒没白喝!

郑巍问,你又去找镶牙的了?

老沈说,不是,不是!我琢磨,庄稼靠肥,案子想了结,还要从根儿上把兄弟俩的疙瘩解开。张广的闺女杀了四婶,张明把骨灰盒放他家,兄弟俩就结了疙瘩。张广为什么不说闺女在哪儿,还不是怕张明不原谅?怕闺女以命抵命?

要不聘你当调解员呢!郑巍眯细了眼,赶快给老沈倒茶。老沈啊,你这一席话,先把我的疙瘩解开了。快说说,跟谁喝!老沈呵呵呵笑,我找了几个老师,先把张中拉过来喝酒。我跟他说,你要跟你叔和解,争取你叔原谅。我又找了老哥儿几个,把张明拉去喝酒。我跟他说,二十年了,就原谅两个侄女吧。你苦,你不易,我知道,我疼你。你是队长,我是书记,咱老哥儿俩是一条河里的鱼。你想想,张广家也是四分五裂,你再不原谅,他这把老骨头就埋到外乡了。经不住我们老哥儿几个一起劝,张明苦着脸说,唉,没办法,太亲啦!我原谅我哥了。他能把俩侄女劝过来,我不要求怎么样,也原谅她们了。

我看张明真的通了,就把张中喊过来,把他爷儿俩弄到一块儿,见了面了,说了话,喝了酒,掉了泪。还是亲叔侄儿啊!唉,没办法,太亲啦!张明老弟一句话,解了二十年恩仇!唉,唉……

老沈唉唉的,说不下去了。

郑巍说,老沈,今儿晚上咱哥儿俩接着喝!

四这天早上发生的事情,让张广万万想不到。

药厂告诉他有些纸盒不要了,让他去捡。他很高兴。多少年了,缺吃没穿,老婆生着病。那点儿工资指不上,全靠捡破烂了。他刚走出门,忽然看见几个人迎面而来。走在前面的一个小老头儿,猛地看见张广,一下子就站住了。张广也站住了。这是谁?咋瞅着眼熟?

两人愣了一会儿,小老头儿忽然叫了一声,哥!

张广全身过了电。他不敢相信。

小老头儿又叫了一声,哥!

是他,是张明!张广叫了起来,弟啊!

才一出声,泪就下来。

兄弟俩,二十年!

苍老的苍老,驼背的驼背。相拥着,泪流成河。

西安,跨越二十年的相会,是郑巍精心安排的。

让张广悲喜交加的,来的人里还有儿子张中,老伙伴沈书记。公开劝投与秘密抓捕相结合,是郑巍此行西安的整体策略。来之前,他做足了功课。一张政策牌,一张亲情牌。首先准备好公、检、法发布的联合公告,“清网”期间投案自首一律从宽处理。其次,带了一个法院判例,案件涉及伤害致死,最后判了五年。很有说服力。第三,也是最最重要的,老沈把张明、张中这两个关键人物的思想做通了,他们都表示愿意去西安见张广。这给了郑巍极大鼓舞,也促使他带队去西安。张明对郑巍说,见了我哥,我要帮你们劝,恩恩怨怨何时了?我都放下了,他也放下吧。张中问郑巍,政策真能兑现吗?郑巍心想,他是当老师的,跟他讲多少道理都苍白,还是来点儿干货。他让张中想想,同学里有没有做法官的?张中说何桥法院刑庭庭长是他同学。郑巍就联系上这位庭长,请他给讲讲。庭长就跟张中说,彩绢属于激情杀人,投案自首不会判死刑。被害人家属如果能原谅,肯定会从宽处理。她姐属于参与者,调查清楚后可能不构成犯罪。老同学的话给了张中定心丸。郑巍为什么要带张中去?他自有打算,一是张中身为老师见多识广,张广可能会听他的;二是通过此行,让张中本人感受公安的用心良苦,从而良心发现。郑巍坚信,张中知道两个妹妹的下落。同样的,让老沈去西安,也属于郑巍的亲情牌系列。老沈说,我要跟老搭档说说村里这二十年的大变化,可不是我当书记他当会计的时候了。别说有吃有穿有新房,连医保都有啦。劝他快回何桥,也让两个娃快结束担惊受怕的日子。

郑巍做足功课,又安排人盯紧王峰,然后叫上何桥派出所所长刘杰和刑警大队中队长张进,一干人呼啦啦直奔西安。目的:触动张广,也触动张中,促成彩霞姐妹投案。如果劝说不成,也要通过触动,使他们跟彩霞姐妹发生联系,为秘密抓捕创造条件。

一干人来到西安,在部队招待所落下脚。郑巍连水都没喝一口,就先听取华东的汇报。听后,他感到对张兰的工作不够扎实。电话号码就放在电视机上,说明张广最近刚联系过她。他们之间说些什么?

华东点点头,咱俩换换班,你在西安,我马上飞银川。两人双手紧握。郑巍说,祝你成功!华东说,也祝你成功!但是,通往成功的路很难。不是堵车,就是塌方。

好酒喝干,好话说尽;兄弟合好,父子团聚。可是,一说到彩霞姐妹,张广还是:不知道!

张广封死口,张中也闭紧嘴。

几天下来,费尽千辛万苦,张广软硬不吃,张中看菜下饭。劝投没有进展,大家心灰意冷。特别是张明,情绪低落满脸愁云。他是顶着很大压力来的,几个儿子还有不同意原谅的。他同意了,他要谅解。在老沈的鼓励下,他主动来西安找他哥,化解这个事,主动给哥嫂敬酒,结果热脸贴上冷屁股。老沈同样很沮丧,说想不到张广这样不通人性。

郑巍笑着对两位老人说,事情怕调过儿,如果两个闺女是咱自己的又会怎么样?要我说,张广不是不通人性,而是很有人性。他爱孩子,是死是活自己扛。我们要用人性换人性,再难也要帮助他们父女。只有投案才有出路,才是对彩霞姐妹最好的保护最大的爱。今天咱们不去找他谈了,到大雁塔玩去!一听要去玩,两人都睁大眼睛。老沈说,哪有心思玩呀?郑巍说,来到西安不去大雁塔,多冤枉!说完,一手拉一个,去看大雁塔。

大雁塔巍然屹立,庄严古朴。三人登上塔顶,凭栏远眺,长安风貌尽收眼底。郑巍说,这塔自唐至今已有一千三百多年,风雨不动,凛然自信。我们为劝投远道而来,也要学习大雁塔的精神。不但要有决心,有信心,还要有耐心。认定张广知道两个闺女的下落,不是随便猜的,是经过判断的。无数追逃成功的案例都说明,逃犯在外绝大多数都与家人有联系。张广的两个闺女出走,时间超长,而他本人又不住在村里,这就从客观上为他们的联系创造了条件。张广流落异乡,即使生存艰难也要待下去。为什么?一个是回避家族矛盾,另一个就是方便与两个闺女联系。二十年,不知道,不联系,这是不可能的。我们要坚定信念,仁至义尽。可以说,这个案子追到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你们来了,兄弟和解了,消除了后顾之忧。只要我们再努力一把,榆树上就会结出枣来!

两位老人都笑了。笑得像两朵大菊花。

郑巍说再努力一把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方案。

第二天上午,按照前两天谈话的情景一样,郑巍带着老沈、张明和张中来到张广住的地方,一行人坐下,刚要说话,忽然警笛大作,两辆警车疾驶而来,戛然停住。车上跳下一干人,为首的是一直在外围侦查而没露面的刘杰和张进。张进一下车就说,郑主任,局里通知,马上带张中回铜山!郑巍吃了一惊,哦,现在就走吗?张进说,现在就走!郑巍低头想了想,好吧,执行。张中很不情愿。郑巍说,先回去吧,需要的话再来。

事发突然,张广顿时傻眼,站起身,欲言又止。

一行人拥着张中上了车。两辆警车,一前一后,卷尘而去。

仓库门口,张广木然伫立,孤影惊惶。

张中坐在前车,车里坐着张进、刘杰。他想回头看看郑巍他们是不是在后车上,被张进阻止。他一路唉声叹气,几次拿出手机,要给媳妇打电话,也被张进制止。老实坐着,不许打电话,给谁也不行!

想不到,到了徐州,张进说,你可以先回家看看,明天到局里来。

张中喜出望外,直到两辆警车在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才相信自己双脚落地了。他憋坏了,马上拿出手机。不是打给媳妇,而是打给他爹。

因为看仓库需要,药厂给张广配了手机。

当郑巍见到张广的时候,第一眼就盯上了这个手机。

惊慌失措的父子迫不及待通了话——张广:有事吗张中:没事。

张广:那就好!我不会说。

张中:我也不会说。

张广:就担心她舅。

张中:我也是。那钱……

张广:莫说了!

手机挂了。通话真短。

但是,够了。郑巍的眼睛眯成一条线。

一着欲擒故纵,收到预期效果——“她舅”,就是王峰。“那钱……”又是怎么回事?

王峰和钱,顺着这条线索,侦查方向出现重大转机。

郑巍没有离开西安,他还要继续做张广的工作。张广的坚持,让他为难,也让他感慨。他理解这份坚持来自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他被这父爱感动。他要帮助张广,让父爱得到回报。越是掌握了抓捕信息,越是不能放弃留给张广父女的最后机会。

因为,郑巍也有一个女儿,今年已经大三了。

所以,他选择留在西安,留在张广身边。

五水到渠成。案情出现惊人突破,一笔9800元的取款记录,让早已被纳入视线的王峰浮出水面。钱是从外地汇来的,几经周折,去掉层层手续费,使本来可能是一万元的整数,变得有零有整。汇钱的日子,正是张中摔伤住院急需用钱的时候。钱的去向也正是用于张中住院治疗。钱从哪里汇来?谁汇的?答案很快有了——内蒙古,乌海市。汇款人孙永,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围绕这个名字,还有一个因汇款而从乌海打给王峰的电话。

电话是一个男人打来的。通话简短,却饱含对张中的关心。

郑巍的眼睛又眯成一条线,这一切背后,就是彩霞姐妹!

兄妹情深,在最需要的时候,妹冒险相助。

情深兄妹,在最紧要的时候,兄坚不吐实。

这时,华东从银川传来消息,张兰说,彩霞姐妹可能在内蒙古。

事不宜迟,郑巍立即向局“清网”指挥部报告,请求警力支援。指挥部接报后下达命令,抓捕大网悄然张开——陈华东带民警张百权从银川赶赴乌海;

副政委鹿守鹏、禁毒中队中队长秦奎从鄂尔多斯赶赴乌海;

禁毒中队副中队长陈德新、何桥派出所副所长秦纯东从铜山赶赴乌海;

刑警大队大队长陈万军带民警到丰县对王峰进行审查,配合抓捕。

郑巍坚守西安,坚持劝投。

话题如轮,转回陈华东。

他接到指挥部命令后,马不停蹄,从银川赶到乌海。在当地刑警的配合下,寻着孙永电话的所在方位,摸到了南部矿区。

这里是露天煤矿,还有烧石灰的,到处是堆积的废料、垃圾,乌烟瘴气,尘土飞扬,十步开外,人影模糊。车都不能开窗户。渐寻渐行,来到一个超市附近。为防暴露,一行人下车分散而行。矿区超市外人想不到是什么样,外面看不显眼,里面什么东西都有,铁锨、螺丝、改锥,矿上用的,生活用的。店门口用红漆写着一个方便顾客的联系电话。华东一看,正是孙永的。隔门一看,店里有一男一女。华东对当地的侦查员说,我一出声就露馅儿,你去吧。侦查员进去一会儿就出来了,老哥还是你去吧,我眼拙。华东摇摇头,年头儿太长了!

不管是彩霞还是彩绢,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华东掌握的比对照片,还是从小学毕业合影截下来的。质量差不说,还低头,很难辨认。华东刑警生涯几十年,练就火眼金睛。多少次,同事把人抓到对方愣说抓错了,同事就让华东掌眼。华东一看,铐上!问他从哪儿看,眉毛,鼻子,耳朵。嘴巴呢?年龄大了,嘴角会下塌,但人中不会变。

当地侦查员败阵,华东推门进去。屋子很大,因为冷,生着炉子。一男一女,显然是夫妻。一眼看去,都像五十的人了。

男的问,买什么?华东没出声。口音不对,尽量不说话。

男的就瞧着他。女的说,肯定是买烟。华东就冲她一点头。女的问,买什么烟?华东一听,买什么烟?徐淮口音!心里咯噔一下,脸上没有表情。他趴在柜台上瞅里面的烟。不挑牌子挑价钱,不要二十块的,也不要二十五块的。看到一盒二十三块的,就是它。这个找起钱来费事,给辨认赢得时间。他屈指敲敲。女的问,是这个吗?嗯嗯嗯,他瞎嗯嗯。女的低头拿了一盒烟。低头!姿势正好跟照片上的一样。她头上已经秃了,撩起额前几缕斑白的头发盖上。这时,女的抬起头来,华东就装着从口袋里摸钱,边摸边找机会看她。摸来摸去,摸了一张百元大票出来。其实口袋里就这一张,他把零钱全放在车里了,为的就是难找钱。女的接过来找钱,有零有整,的确麻烦。她低下头找。又是低头!华东瞪大眼睛,颧骨,脸形,眉毛,鼻子。这时,钱找好了。华东顺手把烟拆开,点了一支。女的说,不能假,放心!

还是徐淮口音!

华东嘴里嗯嗯着,走出超市。

一车人大眼瞪小眼,是她吗?

是她!彩霞!

华东说完,心头突然一阵难过。

想到那衰老的模样,想到那稀疏的头发。

唉,离家的时候,她才二十出头。这些年,她是怎么苦过来的啊!

彩霞定位了,彩绢在哪里?在这个案子里,她是重要嫌疑人。

指挥部第一时间作出决定:秘密抓捕彩霞,审问彩绢下落。同时指示,在保证完成任务的前提下,给彩绢自首的机会。劝其自首是本案最好的结局。

当夜十一点,抓捕行动开始。超市刚要关门,守候多时的华东突然带人挤进去,查户口!彩霞没出声,她丈夫不配合,干什么?我们是做生意的!华东说你不要叫,跟着把他控制起来,带上了车。华东问彩霞,你叫什么名儿?潘晶。华东没理会,我们是公安局的!彩霞一听,脸色就变了。华东下了她的手机,走吧!彩霞什么话也没说,就上车了。夫妻俩各上一辆车。华东跟着男的,一边往当地刑警队开,一边问开了。

你媳妇叫什么名儿?

潘晶。

哪里人?

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娶的?

我在矿上工作多少年了!她在这儿打工,我们认识了,就结婚了。

他嘴很硬。华东不再问。到了刑警队,拉开架势分别审问。

华东负责彩霞,上来就直呼其名。

彩霞,知道我是哪儿的人了吧?

知道了。彩霞不再躲闪。

这么多年了,你不想家啊?

彩霞低下了头,不说话。

华东也没再问,知道她心里难过。两人沉闷了好久。

你妹妹呢?

彩霞还是不说话。

你妹妹彩绢呢?

她,死了。

华东心里咯噔一下。

死了?

死了。

活着你交人,死了你交坟。说说吧,怎么回事?

……那天,她头上流了好多血,我给包上,还扣了草帽。后来,风把草帽吹掉了,妹妹也不行了。她让我把她放下。我就把她放下,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了。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也别问了。

华东从口袋里掏出那盒烟,问,这是你店里的吗?

啊?是你……买的……

华东说,还有几根没抽完呢,你说的对,没有假。可是,彩霞啊,你话里可有假啊!

彩霞低下头。

华东说,咱们都是铜山人,都生活在农村,都吃五谷杂粮长大。一无冤,二无仇。你今天坐在这里,你难过,我也难过。我抓你我每月是这么多钱,不抓你我照样有工作。我为什么要抓你?你家情况我们了如指掌,案发前,案发后,我们都了解。出了事,你们跑了。你知道吗?你们一跑,给你叔家,给你自己家造成多大伤害?你四娘的骨灰至今放在你家。你家的人住不下去,各奔东西。爹娘把你们养大了,你们现在给他们闯了这么大的祸。你哥是你家唯一考上学走出来的,是你爹娘的指望。他跟我一样大,一年生的。现在,眼看这棵大树要断了,腿瘸了,眼也没了一只。在他急用钱的时候你们给他汇钱,我看出在这里挣钱很不易,说明你们兄妹情深。就凭这点,我相信你们姐妹也同样情深。我知道,你说彩绢不在了,是假话,是怕抓她。就像你爹和你哥一样,明知道你们在哪儿就是不说,生怕你们被抓。可是你们跑得了吗?跑了二十年还是被抓住了。你想没想过,彩绢在这个案件中是主犯,一旦被捕,要承担多么重的惩罚?面对法律这堵硬墙,怎样把她的创伤减小到最低程度,这才是你当姐姐应该做的!现在,有从宽的好政策,你四叔也原谅了,彩绢只要自首,百分百能得到宽大。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啊!你如果能劝她自首,也同样会得到宽大处理。对你们姐妹都有利的事,你为什么还要对抗?难道你真的愿意看到妹妹的悲惨下场吗?我苦口婆心,是为了救彩绢,也是为了救你。因为我也有女儿,我不愿意看到你们姐妹双双落网受到法律严惩。还有,如果她不自首,你爹你娘,你哥你嫂,你们全家,都会因为包庇而犯法。那就全完啦!彩霞,你明白吗?

彩霞不说话,也不抬头。

审讯室里寂静如死。

这时候,丰县传来消息,对王峰的审查有了重大突破。他说当年姐妹俩跑来投靠他,在他家躲了三天,他把她们介绍到乌海。他在那儿干过活儿,有朋友。彩绢身体不好,彩霞一直照顾她。她们改了名字,在当地找了对象,又分别到各自对象的老家去过了一段日子。后来觉得不行,又跑回乌海。彩霞先回来,做起生意,又叫彩绢也过去,帮着她也开了个小商店。

王峰的口供刚到,彩霞的丈夫也撑不住了。承认媳妇原名叫彩霞,她妹妹叫彩绢,现在改名程小梅。彩霞婚后生了三个孩子。彩绢不能生育,彩霞就把一个女儿给了她。

最后,他说出一件令人吃惊的事,当晚抓他们的时候,彩绢就在旁边,相隔不到一百米!

华东闻讯一惊,问他,彩绢为什么会在旁边?

不为什么,她开的店就在那儿。

姐妹俩的店相隔不到一百米,这是华东没想到的。

他立即带人赶回矿区。路上嘱咐大家,到了地方别贸然行动,先通过喊话动员彩绢自首。喊话无效,再动不迟。

风驰电掣赶到,早已人去屋空。

华东抓抓脑壳,猪!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是时候了,郑巍说,该让彩霞听听亲人的声音了!

说着,手机里传来张广的呼唤——小霞!小霞!

惊恐,苍老,颤抖,悲凉。

爹啊!

彩霞接过华东的手机,迫不及待地叫起来。叫声未落,哇的一下,大哭起来。这是她被捕后第一次掉泪。

这一哭,再也收不住。

在姐姐落网、妹妹逃遁的关键时刻,郑巍当机立断,安排了这跨越二十年的通话。用亲情打动亲人,让亲人化解危机。小霞,小霞!是你吗?

爹啊爹,是我,是我,是我啊!

手机那头没了声音。爹,爹,爹!——彩霞哭喊着。

好久,好久,像是黑着脸憋了一天的雨,突然间电闪雷鸣倾盆而下,手机里爆发出令人绝望的哭声。

老人的泪,不是流出的,是大块儿大块儿掉下来的。

积了二十年的泪!

郑巍一把搂住老人,泪水夺眶而出。

爹啊爹,我们姐妹对不起你,对不起娘,我们把家害惨

一句一声爹,一句一把泪。

小霞啊,是爹对不起你们!二十年,到底没跑了!你,你……你听爹的,叫彩绢回来,不能再跑了,跑哪儿也跑不掉。陈主任是个大菩萨,他在爹这个地方住了九天九夜,劝爹劝得嘴都长了泡。他把你四叔也带来了,我跟你叔见面了。他不恨你们了,原谅你们了。这么多年,他一人拉着几个孩子过,那不是人过的日子啊!孩子,过去咱错了,咱还得往长远看。我和你娘都这把年纪了,一直漂在外面。你娘现在一身病,我也没活路了。几次想带你娘一起去死,一想到你们,又放心不下啊……小霞,你告诉彩绢,她再不回来,就看不见娘,看不见爹了。我们老两个有家不敢回,死了埋哪儿啊!谁给埋啊……

老人讲着哭着,哭着讲着。

爹,爹啊,你别哭了,我听你的,听警察的。他们都是大善人,该说的都说了,句句为我们好。我这就给彩绢打电话,叫她别跑了,叫她快回来……

哎,哎,小霞,爹等你,爹等彩绢,你们快回来,快回来啊!听到这里,华东急忙把彩霞的手机从同事手里要过来,递给了她。

彩霞流着泪,拨通妹妹的手机。

她没有叫彩绢,还是叫小梅。

小梅,小梅,我是你姐!

姐,姐!

你在哪儿啦?

我在银川汽车站,我要走。

妹啊,你别走,我求你啦!

不行,姐,我得走。

妹啊,你往哪儿走啊,你千万不要走啊!

说着,彩霞哭出了声,姐给你磕头了……

姐,姐!那头儿也传来彩绢的哭声。

妹啊,你听姐说,刚才我跟爹通话了。爹在西安给人家看门,没吃没喝,捡垃圾拾菜叶,担惊受怕。爹老了,娘一身的病,哥为咱们的事躲到嫂子家,每天骑车来回跑,摔断了腿,摔瞎了眼。爹几次要带娘去死,就是舍不得咱俩。爹让我告诉你,叫你别跑了,叫你回来。妹啊,你听爹的,看在爹的老脸上,看在娘的病上,你别再跑了。你再不回来,就看不到爹,看不到娘了……

姐,姐,彩绢一个劲儿哭。

妹啊,别跑了,再跑就没希望了。咱们铜山警察像亲人一样,处处为咱们着想,他们会把这个事朝最好的方向努力。你听姐的,姐不会害你。姐对天立誓,要是害了你,下半辈子给你当牛做马!你就听姐这一次。你想想咱们从小一起怎么长大的?咱家再苦,姐都是疼你的。跑出来这些年,姐没有一天不把你揣在心上,从没舍弃你。你没孩子,姐连亲骨肉都给了你。

我的好妹妹,我求你了。爹说他跟四叔见了面,叔原谅咱们了,他一个人苦成那样都原谅咱们了!四娘到现在也没入土,骨灰就放在咱家,你知道吗?妹,你要是再跑,就要连累全家,全家人都会被抓起来抵罪。咱爹娘怎么受,摔残的哥怎么受,你爱人和孩子又怎么受啊!……

姐啊,姐,彩绢终于在哭声中说话了,我对不起四叔,对不起四娘,对不起四叔家哥哥弟弟,更对不起咱爹咱娘。祸是我闯的,我连累了全家,我欠的情死都抵不上……

妹啊,你快别说死!现在政策好,只要你投案,你死不了,姐也能从宽。该赔的钱,姐来赔!四娘入土,姐披麻戴孝。你要是进去蹲几年,你家里的一切我照顾。孩子我帮你带,商店生意我帮你做。姐说到做到,求你别跑了。不为别的,就为你孩子,为你爱人,你们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多难啊……

彩霞说不下去了。想起自己,痛哭失声。

姐啊,我的亲姐!彩绢号啕大哭,我不跑,不跑了……姐妹俩的哭声撕碎人心,石头听了也要落泪。

副政委鹿守鹏要过手机,对彩绢说,小绢,我是铜山县公安局副政委,我向你保证,只要你投案,一定会得到从轻处理。相信我!你在哪儿?我们现在就跟你姐姐一起接你!

不等回答,华东已发动了越野车。

银川长途汽车站。人流如织。

当越野车闪电般赶到的时候,却与彩绢失去了联系。她关机了!

一路都在联系,快到车站时却突然中断。

难道她改变了主意?又跑了?

这一天,是12月15日。再过几个小时,“清网行动”就结束了。一车人皱紧眉头。

彩霞哭起来。

华东说,彩霞,别哭。走,跟我下车。

说罢,拉起她的手,下了车。

车上有人叫,铐子,带上铐子!

华东摇摇头。

他相信,彩绢没走,就在人群里。我们看不见她,她能看见我们。

这时候,不能惊吓她,也不要惊吓周围的人。

就这样,他拉着彩霞的手,挤进人群。温柔,亲切,像一家人。

两人正在四处寻找,突然,彩霞的手机响了——是彩绢打来的!

姐!我在……

话没说完,又断了。

她手机没电了!华东说。

话音未落,突然,彩霞叫起来,在那儿!小梅在那儿!不等华东看清,彩霞已经跑了过去。

姐妹俩抱在一起,哭成泪人。

彩绢瘦瘦小小,干黄憔悴,头上裹了个旧头巾,一身衣裳皱皱巴巴沾满灰,看上去像个老太太。

华东一阵酸。走上去,轻轻拍着她瘦弱的肩头,彩娟,彩娟!

彩娟扭过身,扑进华东的怀里。

华东搂住她,彩娟啊,你老喽!……

话才出口,他已泪流满面。

我完成了任务,她怎么办?

叔啊,你带我回家吧,我不跑了,再也不跑了。呜呜,呜呜……

彩娟撕心裂肺的哭声,像天上打的雷,像地上冒的水。

妹啊,你别怨姐,别怨姐,姐没有办法啊……

彩霞搂住妹妹,哭得死去活来。

三个人的泪,流在了一起。

姐,姐,我的好姐姐,我不怨你,不怨你……都怨我,都怨我自己啊!这么多年了,我想起来就哭。我怕人看见,背着人哭,几回哭倒在庄稼地里。是我杀了四娘,是我害了她,我就是撞死在她坟上也对不起她啊!她那么疼我,怕我下地晒着,给我一顶草帽,可是,我却把她杀了,草帽也让大风吹跑了,吹跑了啊……哦,草帽!

华东模糊的泪眼里,仿佛看见那顶草帽,随风飘荡,落入深谷。紧跟着,响起凄绝悲怆的歌——妈妈,那顶草帽它在何方,你可知道就像你的心失去了我再也得不到……

画面无声

监控画面无声。

紧盯画面的眼睛也是沉默的。

这是民警商宁的眼睛。

你看,连名字都这么专注。

同事本想赞美这双眼睛像鹰,一激动,说成商宁是鹰!

此刻,画面正在回放——受害人当天下午三点出门,五点半回来发现家中被盗,随即赶到徐州市公安局新生派出所报警。商宁接警后来到位于二十楼的现场,发现房门完好。典型的技术开锁!他从楼道窗户向下一瞟,本单元门前正好有个摄像头。呵呵,瞌睡来了碰着枕头!他立马调取监控,搜索案发前后进出的人,特别是年轻的。玩技术开锁,脑瓜眼神都不能残,年轻人居多。

时光倒流。

鹰眼聚焦。

很快,一个板寸头成为猎物。他背着双肩包,三点十分进楼,二十多分钟后出来,沿甬道出西门走了。商宁紧追。追着追着,画面断了。西门外没有监控!他又倒回来看,想找个画面截图。一倒不要紧,发现了问题,双肩包进出都是瘪的!偷的东西呢?难道我认错人啦?好吧,把回放再往前提,也许受害人还没出门贼就进了楼。果然,两点四十分,一个戴棒球帽的进了楼,进去空手,出来时拎了个编织袋,鼓鼓囊囊。他比板寸头晚出来七分钟,沿甬道出北门了。天助商宁,北门外监控完好,棒球帽成了网中棒球。他拦了一辆出租车,在建国路下了。盯着他走不多时,商宁突然叫出声,哎哟!只见棒球帽前面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板寸头!两人拉着距离,谁也不理谁,一前一后进了路边的旅店。工夫不大,又出来了。棒球帽亮出光头,板寸头捂上了遮阳帽。好啊,跟我玩这套,锁定!

商宁刚锁定了这两个家伙,却不料他们转身钻进街心花园,瞬间消失在浓绿中。商宁一拍脑壳,立刻换上便装,打车赶到旅店,进门就跟服务员说,叫你们经理来,他托我买的药买到啦!经理被叫出来,还没吃药就蒙了,您是?商宁把他拉到暗处,亮明身份,随即调出了旅店监控。一看,两个人登记人住时的图像很清楚。经理说哎呀,他们今天退房了。商宁说驴跑了木桩在!前台不是复印了他们的身份证吗?

两个人立即被布控。只要他们再使用身份证住店、上网、买车票,就会暴露行踪。很快,消息来了,他们已经上了开往湖南的火车。票是头天买的,还有三个小时就到站了。商宁立刻联系“110”,把照片、车厢、座位号转发给乘警。列车疾驰,窃贼就擒。

这两个家伙是老手。棒球帽先空手进楼寻找目标,板寸头随后跟进。双肩包里装着叠好的编织袋,看上去像是瘪的。得手后,各走各的,然后在约定地点会合。再然后,咔嚓!咔嚓!

当然,商宁没看到列车上的精彩。此刻,他正盯在服装批发城的监控上,一天之中这里发生了三起案件,受害人进货后去交钱,扭脸工夫,放在摊位外的货就被贼给“进”了!

商宁很快在三楼搜索到目标:一个四十多岁穿红衣服的女人!什么叫艺高人胆大?一大包货绑在行李车上,货主刚一扭脸,她连车带货拉起来就跑!选择下手的摊位紧挨楼梯口,瞬间就拐弯了。货主发现后,顺楼梯往下狂追,一直追到一楼,哪里还有踪影?不对啊,商宁心说,玩穿越啦?就是空手也跑不了这么快啊!也许……要逆向思维?批发城共五层,女贼会不会扛着货往楼上爬?于是,他把监控调到四楼,没有。再调到五楼,哎妈呀,女贼当真扛着货爬上了五楼,以这种不合常理的方式甩掉追兵,又掏出一块大花布把货蒙上。当货主在一楼南门如丧考妣时,她在五楼拉着货跑得正欢。在楼里绕了一圈儿,坐电梯从北门出了市场。

市场北门外有一条小巷,女贼拉着货进去了。巷里没监控,商宁就在出口等,左等右等也不出来。难道她住里边?不大可能,兔子窝边啊!再回过头一看,嘿,她从进口出来了。手里空啦!货藏小巷里啦!紧跟着,来到市场二楼,眨眼工夫又“进”了一包货。货主追到一楼,她却从四楼冒了泡儿。故伎重演,流水作业,偷一次藏一次。就这样,一上午“进”了三次货,比谁都忙!忙完过后,到了饭点儿,进饭铺一坐,两荤两素,细嚼慢咽。看得商宁肚里真咕咕,顺手抓起个干馒头,啃一口噎成长脖儿鹿。

女贼吃完饭,又进市场了。啊?上瘾啦?偷起来没完啦!商宁急忙跟进。可是,一楼人多得下饺子,女贼钻来钻去没影了。楼上看,没有,门口看,也没有。商宁急了,不信化成热气儿钻空调了!忽然,心里一亮,货在小巷里,她早晚得来取。得,我也别人肉搜索了,干脆死守小巷。这一守,有收获,画面中除行人走动,有三辆“拐的”(装了车厢的电动车)先后进出小巷。其中一辆车厢里红衣服一闪,是她!车在小巷里耽搁了一会儿,开出来直奔大道。八成装上货啦。追!追着追着,监控没了,画面断了,说什么也找不到了。

商宁的脾气上来了。想跑,没门儿!

他抓抓脑壳,调出所有的监控,一连看了三天,眼都看绿了,终于在画面中发现了女贼。她常常换了不同的衣服来这个市场行窃,特别喜欢周五来。周五进货的人多,都想周六、日卖呢。人多,就乱,好下手。只要你来就行!商宁有了数,回过头又研究拉货的“拐的”。拉车师傅看不清,车却很清楚。研究来研究去,发现两处与众不同:一是车上有个小红牌,二是倒车镜很新。商宁暗中一打听,小红牌是市场管理处核发的准入标识,这就区别了满大街的“拐的”,范围缩小了。他从监控上把车翻拍下来,拿着照片问同样有小红牌的师傅,这辆车您认识吗?不认识!我提示一下,它的倒车镜很新。啊,这个吗?让我看看,噢,是老张的,他新买了倒车镜!就这样,商宁找到了老张,一看倒车镜就是。问起红衣服,噢,记得记得,前几天我帮她拉过货,货放在巷口自行车棚里,她给看车老头儿五块钱,就把货装上走了。去哪儿啦?嗨,可不近,一直拉到河边。她自己有一辆三轮车停在哪儿,把货拿下来放三轮上,就付我车钱了。您拉过她几回?算这次两回了,回回都拉到河边,换她自己的车。

河边没监控,女贼去向不明。商宁说,好啊,跟我玩这套,锁定!

于是,蹲守河边及车棚。一连三天无果。第四天是周五,天下起雨。一起蹲守车棚的同事问,她还能来吗?商宁说,你看,打伞的,穿雨衣的,喊的,叫的,要多乱有多乱,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话音刚落,女贼拉着货过来了。商宁迎上去问,姐,进的什么?几件冬装。哪儿进的?多少钱?女贼支吾了,问这个干什么?商宁笑了,你说得出来吗?一亮证件,走!

这时,有人报警,货丟了。商宁说你来派出所吧,看看是不是你的货?报警人差点儿疯了,啊?你们抓到啦!

第二天,雨过天晴。失主来送感谢信,商宁不在。去哪儿了?

猫在监控室,瞪大眼一双。

一小时前,一位中年男子冲进派出所就要跪下,商宁急忙扶起他,快起来,什么事?大哥,救命!

男子的母亲得了癌症,他托人从上海买了人血红蛋白,快递到徐州,用以缓解病情。快递员在送货途中接了个电话,让查找一个快件。他停下车翻找,随手把碍事的药箱放在了车厢顶上。当他来到医院,才猛然想起,车厢顶上早已光光。他惊叫一声,掉转车往回找。半路上问了一个扫垃圾的,说见着了,被两个骑电动车的人捡走了。快递员当时就坐地上了。

这种药又贵又娇气,须低温保管。一旦置于高温,三个小时就会失效。现在别说找不到,就算找到了,这大太阳的,超过时间也失效了。男子急得走投无路,跌跌撞撞冲进派出所。所长闻讯赶来,一面安慰他,一面对商宁说,人命关天,就当案子办!

商宁一头扎进监控室。看看表,已过去一个多小时。刻不容缓!他速倒画面搜寻,只见装药的小箱在民主路拐弯时从车顶掉下来,随后,两辆电动车驶来,其中一人停车捡起药箱,丢进车筐,两人继续往前骑。骑到一个巷口,拐了进去。巷子里没监控,等了好久也不见出来。时间不等人啊!他俩干什么去了?这条巷子叫什么?巷子里都有什么?商宁托着脑袋苦想。忽然想起来,巷子叫风和,里面有好几家饭馆。正是饭点儿,他们是去吃饭吗?可别喝上啊,一喝就没准儿了。巷子里还有什么?噢,还有一家私人浴池。他们不是去洗澡吧,那可要命了……哎呀!商宁叫起来,浴池老板在门前安了监控!他疯了一样冲出去,开车直奔浴池。老板以为他来洗澡,里边请,放热水啊!商宁一亮证件,看监控!老板还是叫,里边请,看监控啊!

监控是一部纪录片,拍下浴池外的一切。

商宁居高临下看见这两人从巷口进来,把电动车停在一家饭馆门前。谢天谢地,他们没进浴池!其中一个把药箱拿手里。商宁又叫一声,谢天谢地,要是忘在车筐里再让贼偷了,那可就六指挠痒痒多一道儿了!饭馆不大,窗上又贴着菜谱,从外边什么也看不见了。商宁提着心,看着表,眼见不断有人打嗝剔牙晃出来,心说我咋这么背,老是赶在饭点儿守人家吃。他的肚子又叫开了,还是顺手抓起个干馒头,啃一口再噎成长脖儿鹿。就在这时,目标出来了。商宁两眼紧盯药箱。药箱被重新放进车筐,两人骑车出巷口往南去了,连过三个路口,监控找不到了。哎哟,急死人,时间只剩半小时了!

商宁抓掉一把头发。怎么办?再把画面往回放放,看还能找到什么线索?画面又回到饭馆,两人吃完出來骑上了车……哎,慢着!怎么饭馆里又出来一个,骑上一辆红色摩托车跟上了前面的人。他是准?为什么要跟上这两个人?商宁的心里突然划过一道闪电:他们仨会不会是一块儿的?会不会约好一起吃饭,骑摩托的先到了一步?商宁被自己的推理激动得眼胃五朵金花。快,快,跟上摩托车!

果然,摩托车出巷口也往南去了。连过三个路口,也找不到了。商宁不甘心,把画面往速进,搜索,再搜索。突然,在接下来的路段,他惊喜地发现,三个人一起停下来等红灯。他们说话了,他们笑了,他们是一块儿的!商宁喊起来,恨不得全世界都听见!

商宁为什么这样激动?难道他胜利了吗?

是的,他胜利了。

因为,摩托车有牌照!

几乎是一分钟,车管所就把车主的手机号发过来了。

喂,喂,我是新生派出所民警商宁,请立即把你朋友车筐里的药箱送到我指定的医院,我同时开警车去。那是病人的救命药!谢谢!

差五分三个小时,摩托车开到了医院。

便衣陈森

陈森走近这个卖烤串的大妈,真香!大妈笑眯了,肉新鲜啊,来一串?来就来十串,我不怕香!掏钱时对了个眼儿,大妈,您还认得我吗?我是小吴。大妈眨眨眼。志刚喝喜酒我还跟您碰过杯呢,转眼快两年了。志刚现在搁哪儿干呢?搁冷库。哪个冷库?我也糊涂,你问他媳妇去。他媳妇成富婆了?你真会逗乐,在巷口黄焖鸡打工呢!

来到黄焖鸡饭馆,很奢侈地要了一碗黄焖鸡米饭,冲端盘子的女人笑笑,弟妹,还认得我吗?我是志刚的朋友,你们结婚我还随了份子呢!女人愣了下。听黑子说志刚搁冷库上班,弟妹你可得让他多穿点儿!女人这才说,早不干了,跟人家跑工地了。啊?这不跟我撞上了吗?回头我有活儿,也分他点儿。

那敢情好!他手机号多少?

拿到手机号,陈森没有马上打。太急了不好。在徐州公安局泉山分局便衣队,陈森个子最矮的一脸真诚。手机里全是逃犯的头像,时时翻看,烂熟于心:鼻子有挺有塌,耳朵有后背有前扇;头发无所谓,关键看多年后是否会秃顶。他跟媳妇去菜场,除了付钱那一刻是买菜,其他时候都瞅人了。媳妇说你老瞅啥,他说习惯了。有人看他不像好人,还给报了警。警察来了一看,装不认识,往车里一推,半道又给卸了。陈森这双眼都绝了,报告警情总是说,没错,就是他!从来没有可能。要不这几年他能逮住两百多个逃犯呢。吓人!

眼下被陈森盯上的志刚,案情并不复杂,半年前与他干爹还有王大江三人,在安徽因琐事打伤人跑回徐州了。陈森调出同户人信息,查到他母亲曾与城管冲突报过警,遂顺藤摸瓜,得到了手机号。两天后,他拨通手机,志刚,我是小吴,我爱人是你老婆闺蜜。你老婆说你不干冷库跑工地了,让我有活儿分你点儿,让你挣上钱,别让老妈卖烤串了。现在这边儿正好有活儿,你手头有人吗?志刚开始还犯懵,后来听陈森讲得头头是道,就说,过两天吧,我手上活儿完了就联系你。陈森说好。过了两天,没动静,再打一个,不急不躁,志刚,你怎么样了?这边活儿很急,给钱也高。志刚说,正要给你打电话呢,我下午过来,你在哪儿?我在马坡,你一来就看见工地了。

下午,陈森戴着安全帽在工地等,老远看见志刚走过来,迎上去一拍肩膀,嗨,咱俩见过,前两天喝酒你想起来了吗?跟你一块儿的小六也在工地。走,先签合同,你能带多少人来?一通云遮雾绕,志刚早晕了,迷迷糊糊随陈森往办公室走。一进屋,傻了,里面站着好几个警察,回过头对陈森说,你真高啊,哪有警察骗人的?陈森说,我不是骗你,是救你。有人举报你跟干爹昨天在超市偷了东西。志刚说,没有的事!陈森说,我也不信。这么着,你打电话叫干爹来,当面讲清就没事了。志刚当真打了。一会儿,干爹赶来,什么事?陈森说,打人的事。于是,二人落网。说吧,王大江呢?不知道。

第二天中午,陈森来到一家小面馆,吃完刚起身,迎面进来个人,很像王大江。咋这巧?为了再确定,陈森一招手,王哥吧?你是?小五啊,不认识啦?要吃什么,我来!陈森假装掏钱,王大江不让,说我这边三个人呢。陈森一看,后面果然还跟着两个,得,那我先走了,哪天请你喝酒。出门后,立即打手机叫增援。工夫不大,三个人吃完要走。陈森迎上去,一亮证件,王哥,我没认错你,你把我认错了!王大江愣了。陈森说,该打包打包,别浪费。又对身后两人说,没你们事,别找难看!二位也呆了。陈森对王大江说,其实你也没多大事,说清楚就行。你爱面子,当着人就不给你戴铐子……话没说完,王大江突然掏出一根甩棍,忽地甩来,陈森躲闪不及,打到脸上,顿时血流如注。紧跟着,又一棍打来,陈森一抡胳膊,咣!甩棍脱手,王大江扭头就跑,陈森暴喝一声,再跑开枪了!王大江吓了一跳。迟疑间,陈森扑上去抱住他的腿。这时,援兵赶到。陈森用“手指头枪”顶住王大江脑门,还跑不?不跑了。陈森的脸被打透了,缝了二十多针,连医生都哭了。儿子问,爸爸疼吗?他说,爸是警察爸不疼。媳妇的眼泪像下雨。陈森笑着说,你哭的时候真动人!

伤刚好,陈森就待不住了,捋着一条诈骗线索往下追。嫌疑人赵美丽假装谈对象,收完彩礼就跑路。陈森得到她妹妹的手机号,直接打过去,我是你姐的同学,你能把你姐手机号给我吗?要不把我手机号告诉她行不?她妹妹问,你是哪儿的?我是马坡的,一说你姐就知道。好吧,对方撂了。陈森自黑道,你这纯粹是瞎猫碰……哎,死耗子还没说出口,赵美丽居然回话了。陈森马上加了QQ,说这样聊天省钱。当然,他是想看照片。一看,与通缉的照片不走样。妥啦!聊得风生水起,你过得好吗?几个孩子了?听说你嫁外地去啦?赵美丽说在山东枣庄。这样聊了两个礼拜,快到清明了。赵美丽说要回来给老妈上坟,陈森说我请你吃饭,这边有朋友开旅馆,你随便住就是啦!转眼到了清明,联系突然中断。咋回事?陈森开车来到她父亲所在的村子,离老远看见屋里有个女人。是她吗?正犹豫,老人放鸭回来了。陈森拿个空杯子下了车,大爷,能给点儿水吗?来吧!陈森跟老人进了屋,一看女人不是赵美丽,借倒水工夫跟老人闲聊,大爷,您有几个孩子啊?就俩闺女,这是二的。大的清早来了就走了,回山东了。

啊?闪了我啦!陈森心里咯噔一下。眼前无疑是她妹妹。当初跟她通过话。得,别聊了,再聊就会露了馅儿。

回队后,陈森找领导请战,说通过QQ得知赵美丽在枣庄十里河搞美容,有把握抓住她。领导说好,你带新来的小刘一块儿去!出发头天,陈森想起媳妇有个亲戚在枣庄,就跟媳妇说,让你亲戚用他手机给这女的打一个,看看通不?一打,通了。一看是枣庄号码,赵美丽还以为是客人。亲戚按陈森编好的话说,是啊,我是你的老客人。明天我有俩朋友去做足疗,能优惠吗?赵美丽说,必须的!

第二天,陈森带小刘赶到十里河,离老远观察,共有三家美容店。最终选择窗上贴着“火疗”的先试试。记得赵美丽聊天时说过拔火罐什么的。刘,我花钱请你奢侈一把,进去做个足疗,你看我眼色行事。得嘞,陈哥,也走累了,疗个足先!陈森说,先疗个足好不好!

店里有两个女的,一看都不是。陈森正想换地方,里屋又走出一位,哎哟喂,满月大脸锅炉腰。陈森说,刘,我去超市买瓶水!说完出了门。来到超市,拨通亲戚手机,小声说,第二方案!亲戚马上给赵美丽打手机,我朋友来了吗?陈森透过窗户看见胖女人接听了手机。随后,他也拨了一个,胖女人又接了。得,确认!他直奔美容店,进门一亮证件,赵美丽!胖女人一惊,手铐就跟上了。临出门,陈森说,刘,回家我再请你疗个足先!

回到队里,把赵美丽一交,陈森又摸进花鸟市场。在这里,他找到了马林的母亲王婶。王婶在市场卖鸟食,以前因为卖假发票被罚过。陈森凑近摊位,一脸真诚,大妈,您还认得我吗?王婶说,虎子,一年多没见你了,你干吗去了?陈森一听,嘿,认错人了,正好借坡下驴,还能干吗,离不开吃穿二字!说着,压低声音,发票还有吗?王婶四下瞅瞅,不是熟人打死也不卖,要几张?五张。就剩三张了。三张就三张!给别人一张二十,给你十块。陈森掏出百元大票,您不易,别找了。王婶推了几回收下了,那就谢谢啦!咱俩谁给谁啊?于是,两人皮裤套棉裤,别提多热乎。可是,当陈森有一搭无一搭地问,哎,您儿子现在搁哪儿呢?王婶立刻关了闸。陈森见好就收,大妈,我有事先走了,回见!回什么见啊,他根本就没走,躲一边儿不错眼珠儿盯着。一盯就是一天。市场关门了,王婶收摊儿了。陈森尾随其后,认准了她的住处。接下来,盯梢,蹲守,没黑没白,终于在一天傍晚发现马林回来看老妈,遂跟踪这个潜逃三年的贩毒人员,摸到一家进口轿车4S店。一打探,马林改邪归正,工作出色,已经是这个店的经理了。眼下正准备结婚呢。其实,他是从犯,不跑也就判个两三年。这一跑,本来有病的父亲撒手归西,母亲为他一夜白了头。

这天中午,陈森走进4S店。马林一脸灿烂,您看什么车?陈森掏出警官证,马林直了眼。知道为什么吗?知道。那就好,咱俩还是有说有笑。马林问,现在就走吗?陈森说,不急,打电话叫你老妈过来见个面,她老人家不易!

王婶来到经理室,虎子,咋回事?陈森关上门,亮明身份。王婶当时就哭起来,他早收手了,现在干得好好的,求求你放过他!陈森说,放是放不过,他要为过去的事受法律制裁。您放心,他事不大,有从轻的可能,能为他说话我一定说。现在跟我走,总比哪天正结婚呢被人当场带走好!我知道您疼他,叫您过来说说话。往后,您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就找我,千万别再卖假发票了。这是我的手机号,您可以随时打给我……

转天,陈森又找到马林的女友,小妹啊,马林人不错,以前不懂事,做错了,求你能原谅他。你们相处两年多了,不易啊!他进去时间不会长,你等等他好吗,千万别分手。出来后我当你们的证婚人!说得女友直掉泪。

陈森心勾勾的,又找到4S店主管,请求给马林留一份工作。主管被打动了,来到店里宣布,公司送马林出国去进修了……

这一切,换来马林在狱中的积极改造。两年后,他被提前释放了,在铁门外抱着女友大哭一场。王婶更是哭得没了样儿。

这时候,远远的,一辆轿车驶过。深棕色的车窗后闪动着温情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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