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声一惊,在她识海中大声嚷嚷道:“你是不是——是不是!”
许仙仙手心微潮,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挺直了的脊背贴着薄薄的衣物,渗出大片汗水。她怎么会不紧张,这是头一回她自己一个人。没有丝毫依仗的感觉,心口的位置就像是空了一块,离死亡和冒险,都更近了一步。
“说了六根清净,不染凡尘。你个话痨就收着点儿吧。”小丫头暂且压住澎湃的心潮,凶巴巴道。
“我那不是担心你吗,你还凶我!我们在识海中交流,你六根不请静啊!你染什么凡尘啦?”俞声知道她其实还不很放心,也故意打岔道,“你说说当年我在御灵台待得好好的,你干嘛来打扰我啊?你跟着那个死人妖阮烟罗走不就得了吗?是谁每天被你个捣蛋鬼捉弄,还得讲故事哄你啊。没良心的臭丫头。”
“我我——我……”小丫头下意识想反驳,却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胡言乱语糊弄了几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东拉西扯。还顺带把两个不会说话的可怜小纸人搅和了进来。
“还有啊,本大爷给你弹的琴,那万兽齐和的场面——”俞声突然住嘴。
少女浑身一颤,额头上爬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灵宫中有了进一步动静。雾状的灵气由丝缕渐渐以湖心为轴,旋转凝结成灿目的金色液体,顺滑如丝绸的金色液体将镜湖团团包裹成茧。
“这什么玩意儿?”俞声这回是真的好奇,他虽记忆不全,百年来却也见识过人族中一些奇奇怪怪的修行功法,还真没见过谁筑基时煎了个黄金鸽子蛋出来。
“你以前不是这样吧?别跟我说你以往四层道台都是油炸黄金鸽子蛋啊。”俞声幸灾乐祸道,“外壳轻薄酥脆,内里软绵香甜!哈哈,你以前是不是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不是!”少女咬牙切齿道。
她愤愤想着怎么把俞声拖出来打一顿,一边却只能凝神聚气吸纳灵矿中的精纯灵气。
“别急别急,我逗你乐呢。急不来急不来,这金黄金黄的,说不定是金丹呢。”俞声一抹残魂飘在荒原上空,看着那个硕大的“油炸黄金鸽子蛋”。他一面忍不住笑,一面却又怕小丫头稳不住神,行岔了气。只好违背本心,十分别扭地改了口,“我去湖里看看啊,你什么都别想啊,我给你弹个清心引。”
本就一缕残魂,俞声往那黄金鸽子蛋里一钻,本以为没什么事,却没想到那黄金鸽子蛋还真跟油炸的一样,一戳就泄了气,恹恹地塌了下去,与此同时,淡金色的湖水中突然窜起赤红的火焰。
俞声大吃一惊,才发现自己身上也着了白烟。耳边一阵嗡鸣,白烟“滋滋”地往外冒。他就如一丝柳絮,轻飘飘地坠入了沸腾的湖水中。
“正义与邪恶不可接触。”他耳边突然闪过一句很轻很轻的叹息,轻到他下一秒就已经忘记。
唉,臭丫头太强了啊,神火也变强了,这算不算好事呢。
赤红的湖水慢慢淹没他的意识,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
“我是谁?”这个念头一从他脑中闪过,他就觉得既嘲讽又疲惫。
他没有清晰的记忆,没有躯体,只留一抹倔强的残魂,附于龙晶上,苟活了不知多少年。
而如今,这最后一点意识也要被抹杀了吗?
混混沌沌自天地来,糊糊涂涂往末世去。
他感觉到身体中能量的渐渐流失,却无法阻止这一切。
那谁给小丫头弹清心引啊?
大概俞声自己也没想到,在他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他最心心念念的居然是这件事。
毕竟,这几百年来的记忆里,看遍了世间繁华热闹,与他说过话的,却只有这么一个人。
“唔——”少女闷哼一声,灵宫大震,衣襟上顿时绣上朵朵红梅。
她不能接受,刚刚还在和她扯皮的俞声,就如此突兀地匿了踪迹,消失得那么突然,连一丝一毫的气息都让她察觉不到。
“吼——”一声兽哮从灵宫中传来,穿透了空气,在山中回荡良久。
大猫熊和两个小纸人瞬间瘫软在地,其中又以没灵智的白罴最为狼狈,直接吓得魂飞魄散,口中唔哝。
而正在栖霞院中与客人手谈的清闲蜀王面色大惊,大声喝道:“加强结界!”
抚琴、调香、浇花、侍棋的四个侍女顿时停下手中事务,各在廊下鲤池寻了一块踩踏的秀石,齐齐抛下一枚铜钱,再以金丝红绳穿铜钱而过,悬于水上。
栖霞院毕竟在山,不似苏州园林那般以水为中心,环池亭阁山水错落映衬。却也诗意典雅,廊庑回环,一步一景。
池中红白锦鲤无数,此刻都不知畏缩到了何处假山花石下。唯有四尾通体雪白、头顶红色圆斑的丹顶鲤鱼如白龙翻江一般游出,与四个女子,恰成八方阵门。
同样察觉到异样的楚国师蹙眉道:“你疯了,你明知道她是——”
“楚大人,这里是蜀王府。她,是清珑郡主。”许旭州也跟着他一同站起来,两人对面而立。只是一个面露威仪,一个神色慵懒。
“再说了,你们天机楼还会错?不正是你这糟老头子占的卜,言她乃天命之女?那我就是天命,你听与不听,也都是一样的。”许旭州一副耍无赖的口吻,眼神却无比认真。
“天机难测——”
“那大人你测没测到我不准你插手啊?”许旭州笑得灿如桃花,简直拿出了哄神都第一美人的劲头。
“小子,我还是那句话。她是天命之女。”楚国师撮了一小口茶,话中犹有别意。
……
在灵泉下打坐的少女突然睁眼。左瞳中,一簇赤红火焰正在燃烧。
金色和黑色的符文爬上少女白皙的皮肤,灵泉汇于一线,灵气源源不断地向她紧紧贴住地面的双手灌去。
而灵宫之内,赤红的火焰又重新将那团金疙瘩融为半凝半融的液体。灵气充盈的灵宫内,一望无际的荒原上,突然出现了一对金黄色的瞳孔。
少女后颈忽然一凉,就像毒蛇爬过的感觉。
“孩子,我们又见面了。”听到那陌生了五年的声音,她的脊背绷成了一条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