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试着影响它,但一无所获。你试过了吗?”
“没有。”
“干吗不试试?”
“好吧。”
迎面而来的树后可能有块岩石,那片灌木丛中有一枝牵牛花的蔓茎和花冠……应该有一线晴朗天空,丝丝薄云飘荡……然后再来一根断木,侧面爬着一溜蘑菇……一洼泛着浮渣的水坑……一只青蛙……飞落的羽毛,飘荡的树籽……一根扭曲的枝条……一条新开辟的小径与我们脚下的道路交错,痕迹清晰,经过那里时会有羽毛落下……
“没用。”我说。
“那它不是影子,对吗?”
“嗯,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摇着头,又检查了一下腰间的长剑,确保没有扣死剑鞘。我不由自主地做了同样的动作。片刻之后,我听到身后的加尼隆也弄出了这种声音。
前方,道路开始变窄,没过多久变得蜿蜒曲折起来。我们被迫再次放缓速度,周围的树木比之前迫得更近,枝条低垂。道路变成一条小径。它颠簸崎岖,最后转过一个弯,消失不见了。
兰登矮身钻过一根横枝,接着抬手勒住马匹。我们走到他身边。前方目力所及之处,没有小径重现的踪影。我扭头向后看去,也找不到它的痕迹。
“现在征集建议。”他说,“我们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在往哪里走。我的建议是最好让好奇心见鬼去。马上以我们知道的最快途径离开这里。”
“主牌?”加尼隆问道。
“对。你怎么看,科温?”
“好。我也不喜欢这儿,而且暂时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干吧。”
“我该联结谁?”兰登掏出牌盒,抽出主牌,问道。
“杰拉德?”
“嗯。”
兰登从套牌中找出杰拉德的那张,目光注视牌面,而我们则注视着他。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我似乎联结不上他。”兰登最终宣布。
“试试本尼迪克特。”
“好。”
同样的步骤。没有联上。
“试试迪尔德丽。”我说着抽出自己的套牌,翻出她那一张,“我也来。看看两个人一起试会不会有所不同。”
一次。又一次。
“不行。”试了很久后,我说道。
兰登也摇摇头。
“你注意到你的主牌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了吗?”他问。
“对,但我不知道是怎么了。它们确实和平时不太一样。”
“我的牌似乎少了过去那种冰冷感。”
我慢慢地洗着自己的主牌,用手指抚过牌面。
“嗯,你说得对,”我说,“是这么回事。我们再试一次。就弗萝拉吧。”
“好。”
结果一样。莉薇拉和布兰德也是。
“你觉得是哪儿出了问题?”兰登问道。
“不是小问题。他们不可能都在屏蔽我们,他们也不可能都死了……哦,也许会。但可能性太小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影响了主牌,这就是症结所在。可我不知道什么东西能有如此效果。”
“哦,根据厂商说明,”兰登说,“产品不保证百分之百有效。”
“你似乎知道些我不知道的事?”
他诡笑两声。
“你永远不会忘记长大成人、走上试炼阵的那天。”他说,“对我来说,它就像发生在去年。成功以后,我激动得满面潮红,从托尔金手里接过我的第一套主牌。他教会了我如何运用它们。我记得很清楚,我曾问他主牌是否在任何地方都起作用。我记得他的回答,‘不,’他说,‘但在你会去的任何地方,它们都管用。’你知道,他一直不太喜欢我。”
“你问过他这是什么意思吗?”
“是的。他说‘我不认为你能达到让它们失效的状态。现在,你干吗不离开呢?’我照办了。当时我迫不及待地想自己去玩玩主牌。”
“‘达到一种状态’?他说的不是‘到达一个地方’?”
“不是。有些事我记得非常清楚。”
“奇怪呀——但这话帮不上我们的忙。有点玄学的味道。”
“我打赌布兰德知道。”
“我有一种感觉,你是对的。”
“我们应该做点什么,而不是讨论玄学问题。”加尼隆说道,“如果你们无法控制影子,也不能使用主牌。那我们似乎应该先确定自己所在的位置。然后去寻求帮助。”
我点点头。
“既然我们不在安珀,我想应该可以认定是在影子里——某个非常特别的地方。既然环境变化不算太大,那么应该离安珀很近。我们在被动的情况下被移动到这里,说明有什么东西替我们完成了穿越,这行动背后应该有所企图。如果它想攻击我们,那现在就是最佳时机。如果它想要些别的,那肯定得在我们面前显身,因为我们现在甚至连猜测的依据都没有。”
“所以你建议我们什么都不做?”
“我建议我们等待。我不觉得在这里闲逛有什么意义,只会让我们更找不到路。”
“我好像记得你曾对我说,邻近的影子拥有某种程度的一致性。”加尼隆说。
“对,我大概说过。怎么了?”
“如果和你想的一样,我们离安珀不远,那我们只需要向朝阳的方向骑下去,就能够到达城市在这里的投影了。”
“没那么简单。再说,就算它在那儿,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
“也许在一致性最大的地点,主牌可以恢复功能。”
兰登看了看加尼隆,又转头看了看我。
“这也许值得一试,”他说,“反正我们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也许会丧失我们目前尚存的些许方向感。”我说,“不过,这个主意也不坏。如果这里仍然没有进展,我们就试试。但你们往后看看,我们越往前走,我们后方的路就缩得越短。我们并不是单纯地在空间中移动。在这种情况下,除非别无选择,我不想到处乱跑。如果有人想让我们出现在某个特定的位置,现在他就该更明确地将邀请表达出来。我们先等一等。”
他们都点点头。兰登开始下马,他一只脚站在地上,一只脚踩在马镫上,突然就这么愣住了。
“这么多年来,”他说,“我从没真正相信过它的存在。”
“什么?”我低声说。
“你刚才说的选择来了。”兰登说着又骑上马背。
他催动马匹缓缓向前。我跟了上去,片刻之后,我瞥见了它,洁白无暇,和我在树林中见到的一样。它站立在一丛蕨草中,若隐若现。我看见了——独角兽。
我们靠近时,它转过身来,等了几秒后,向前一跃,落在几棵树后,身子又被枝叶遮蔽了几分。
“我看见了!”加尼隆低声说,“没想到真有这样的生物……你们家族的徽章,对吗?”
“是的。”
“我看是个好兆头。”
我没有回话,只是跟了下去,让它保持在视线之内。它是有意让我们跟随的,这一点我毫不怀疑。
这一路上,它都保持着半隐半现的状态,从一处遮蔽跳到另一处,躲在后面向我们张望。它移动起来轻盈矫捷,速度惊人;它躲避着开阔地带,偏好树荫林隙。我们跟着它,越走越深。周围的树林已经和克威尔山全无相似之处。比起安珀附近的其他地方,它更像阿尔丁森林,地势平坦,林木茂密。
我估计过了一小时,然后又是一个小时,我们这才来到一条清澈的小溪旁。独角兽转身顺流而上。我们沿着溪岸骑行。兰登说道:“这里看上去有点眼熟。”
“嗯,”我说,“但只是有点。我说不清为什么。”
“我也是。”
没过多久,我们走上一道山坡,没过多久,山坡很快变得陡峭起来。这段路马匹很不好走,但独角兽放慢了自己的步伐,让马能跟上它。地面上岩石渐多,周围树木渐矮。溪水叮咚,蜿蜒流转。我记不清它到底转过多少弯,绕了多少路,但我们一直沿着山坡骑行,最终来到了它的顶端。
这里地势平缓,我们骑向一片森林,溪水就是从那里流出。在这里,经过右前方一段下倾的坡地,我得以俯瞰下方很远处,一片冰蓝色的海洋。
“我们的位置很高,”加尼隆说,“本来应该是低地呀……”
“独角兽林地!”兰登插话道,“这里很像!看!”
他没说错。前方的地面上布满了鹅卵石。我们一路跟随的溪流就从中冒出。这个地方更宽阔,植被更茂盛,它的位置也和我记忆中的不同。然而这种相似性决不只是巧合。独角兽站在离溪流最近的一块岩石上,看着我们,然后又转开头去,也许是在注视海洋。
接着,我们继续前行,丛林、独角兽、我们周围的树木、身旁的溪流,无不呈现出不同寻常的清晰感,仿佛每件事物都放射着某种特别的光亮,色彩仿佛在这种亮光中颤动,同时又有些摇晃,这种颤动和摇晃非常轻微,感官只能隐约捕捉到。一种感觉从我心中冒出头来,类似于急速穿越开始时的情绪。
一步,一步,又一步,我们的马匹每迈出一步,周围的世界就消解一分。事物的相对关系突然发生了变化,侵蚀着我的距离感,毁掉了透视感。在我眼中,事物的外相被重新塑造,所有物体都展现出了它全部的外表面,但又并未占据更大的面积。棱角凸现,物体的相对大小突然变得荒唐可笑。兰登的马嘶叫暴跳,它巨大无朋,犹如天启骑士的坐骑,让我想起了《格尔尼卡》。更让我担心的是,我们本身也没有逃过这一异像——正和他的坐骑较劲的兰登,努力控制火龙的加尼隆,他们和其他所有事物一样,都被这个立体派的幻梦空间所扭曲。
但我胯下的星辰已经是急速穿越的老手,火龙也经历过很多次了。我们贴在马背上,感受着无法准确丈量的移动。最终,兰登也成功地将自己的意志加诸到坐骑之上。但我们的行进途中,景象仍是变幻莫测。
世界的明暗继续转换。天空变成黑色,但又与夜色不同,更像是一块不反光的平面。物体之间的空隙也变得黑沉沉的。唯一的光亮来自事物本身,这些光最终都变成了白色。不同亮度的白光从物面放射出来,其中最亮的光发自独角兽身上,宽广无界,浩荡无垠,占据了世界百分之九十的空间。光芒中,它突然人立起来,前蹄在空中刨舞,在这慢动作般的姿态面前,我感觉只要我们再走一步,就会被它毁灭。
接着,世上只有光。
接着,绝对的静寂。
接着,白光褪去,万物不存。连黑色也一样。这是存在中的一道缺口,也许只会持续一瞬间,也许会是永远……
接着,黑色重现,然后是光。只是它们被颠倒过来。光亮填充着空隙,物体成了它勾勒出的虚无。我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潺潺流水,所以我知道,不知何故,我们停在了溪流近旁。我看到和感觉到的第一件事,是星辰的颤抖。我随即闻到海的气息。
接着,试炼阵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或者说是它扭曲的负片……
我向前探身,更多的光从物体边缘流泻。我向后靠去,它随之暗淡。再向前,这次比之前更烈。
光亮散开,在事物上投下不同的灰度。我用膝盖轻轻地示意星辰向前。
每迈出一步,世界就恢复一分。表面、纹理、色彩……
我听到身后有人跟了上来。试炼阵就在下方,没有泄漏出它的任何奥秘,但它渐渐与周围的事物建立了某种关联,在我们周围逐渐变形的大世界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继续下山,景深回归。海洋在右方清晰可见,天与海被一道若有若无的光分开。海洋似乎时而向下,与天空分离;时而又上升,与天空融为一体。天光水色一片混沌,让人心神不宁,但一时也没有什么其他后果。我们走下一道岩石密布的陡坡,它的起点似乎在独角兽带我们去的树林之后。在我们之下大约一百米处,有一片非常平坦的地面,似乎是一整块坚固的岩层——大致成椭圆形,长轴足有两百米。我们脚下的山坡转向左侧,又再度转回,形成一道巨大的弧线,一个括号,将平滑的岩床半包起来。在它的右侧,是一片虚无——也就是说,陆地垂直倾落,直入海洋。
继续前进,空间的三个纬度似乎重新恢复了。太阳又变成我们早先看到的巨大熔金光球。天空的蓝色比安珀要深,万里无云。洋面也是相近的蓝色,没有岛屿或船帆的影踪。我没看到鸟,也没听到除了我们以外的任何声音。一团庞大的静寂笼罩着此地,此时。在我突然清晰的视线中,试炼阵最终归附在地表之下。起初我以为它被雕刻在石头上,走近后才发现它是被包含其中——金粉色的漩涡,如同异种大理石上的纹路,仿佛浑然天成,而非刻意雕琢。
我勒住缰绳,其他人走到我的身旁。兰登在右,加尼隆在左。
我们静静地看着它,过了很久。在我们的正下方,一块边缘粗糙的黑斑覆盖在试炼阵上,从它的外围直通核心。
“你知道,”兰登最后说道,“这就好像有人把克威尔山削平了,一直挖到地牢那一层。”
“对。”我说。
“根据相邻影子的一致性原理,这里似乎对应着安珀的试炼阵,是我们的试炼阵应该在的地方。”
“对。”我再次说道。
“而那条黑带直通南方,就是黑路来的方向。”
缓缓地,我领悟了。领悟化为确定。我慢慢点了点头。
“这代表了什么?”兰登问道,“从这条黑带来看,这个试炼阵似乎映射着真实发生的事件,但除此以外,我不知道它有什么意义。我们为什么被带到这儿,看这玩意儿?”
“它不是映射着真实发生的事件,”我说,“它就是真实发生的事件。”
加尼隆转头望着我。
“在我们去过的影子地球——就是你待了很多年的地方——我听过一首诗,讲的是交汇在树林里的两条路。”他说,“结尾是这样的:‘我选择了一条少有人行的路,于是一切都截然不同了’。当我听到它时,想起了你说过的一句话——条条大路通安珀。从表面上看,无论你的家人作出什么选择,这条路都会将你们引向安珀。但我那时却想,现在同样在想,不同的选择到底会带来怎样的不同。”
“你真的知道?”我说,“你真的明白?”
“我想是的。”
他点点头,指着下面。
“那里就是真实的安珀,对吗?”
“对,”我说,“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