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府衙后堂内,气氛低沉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衙门后堂一般由当地主官及家眷入住,如今的荆州府衙后堂便住着知府孔敏一家。
后堂虽然堂皇大气,但显得很陈旧。
官场上一直流传着“官不修衙,客不修栈”的谚语。
在流官制度下,为官一任三年,只是匆匆过客,只要衙门建筑不是太碍观瞻或有倒塌之虞,没有哪位官老爷会主动想起去维修,整个荆州衙门自然也是如此,显得有些破败。
孔敏现在是危机四伏,家里也是愁云惨雾。
他坐在上位,慢条斯理捋着胡须,眼底还是不时闪过忧色,只是身为一家之主却让他不得不保持着表面的镇定从容。
夫人徐氏却没有丈夫那么好的涵养,坐在旁边唉声叹气,她的眼圈泛红,显然抹了不少眼泪。
夫妻二人聚坐一堂,却相对无言。
徐氏先按捺不住,轻声道:“夫君,有没有办法疏通一下……”
孔敏苦笑摇头:“疏通又有何用?事关皇孙,肯定会上达天听!为夫要么抓住刺客,要么让湘王府息事宁人,可是这两条都谈何容易。刺客逃跑后全无踪迹,王延灭门案又全无进展!湘王府定不会与我善罢甘休!这回为夫的乌纱怕是真要掉了……”说着到这里孔敏脸上浮出怒气,咬牙切齿道:“最可恨的还是那王励!到了现在都还不与我同舟共济,昨日在想跟我使绊子!”
“十多年啊,好容易才熬到荆州知府,真舍不得这里呀……”徐氏喃喃自语,眼泪却忍不住流了下来,抬头对孔敏说道:“别说那姓王的狗东西了!老爷你是不知道,现在连衙门里的知事,照磨,检校等官吏,瞧着奴家和霖儿的眼神都变了,脸上透的客气和畏惧,这种客气和畏惧从骨子里泛着冷漠,就好像咱们一家都沾满了晦气一样,着实可恨呐!”
孔敏叹气:“唉,世态炎凉呐。”
徐氏怒道:“人走茶凉是常有之事,但我们人还没走呢!可这府衙里的茶就有了凉飕飕的味道了!妾身不甘心啊,老爷,我们就算要走也要拉个垫背,他们也别想好!”
孔敏闻言训斥道:“妇人之见!现在打击他们有什么用?只逞一时之快?老夫只要过了这道坎,到时候再瞧他们怎么巴结你!”
徐氏哼了一声:“希望还有那么一天,别罢官回乡还要靠我这个妇人的娘家。”
孔敏大怒:“你……”抬起手来眼看就要甩她一耳光。
这时儿子孔霖这时喜气洋洋地跑进后堂,大呼:“爹,娘好事呀!好事!有救了,有救了!咦?你们这是干嘛?”
徐氏嘴角浮起讥诮的冷笑:“你爹在发他的知府余威呢。”
孔敏不搭理她,连忙询问儿子道:“霖儿,快说,有什么好消息?”
孔霖正了正衣帽,恭敬禀道:“爹,刚才湘王府来了个侍卫叫李天福,找到孩儿,说只要爹你帮世子做好一件事,他们湘王府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孔敏大喜,忙道:“何事?”
孔霖朝屋外努嘴,示意父亲望那看。
崔世安和一瘸一拐的王小三正站在屋外,崔世安手里拽着一条细铁链,铁链的那头锁着一个披头散发一身华服的公子哥。
那犯人抬头,用哭腔对孔敏求救:“孔叔父!叔父大人,是我啊!我没有杀人啊!我是松儿啊。”
犯人的说话声有些气虚,声音却让孔敏听得非常熟悉。
刚才由于距离稍远,孔敏一时没有将犯人的面貌瞧得真切,现在却瞧得清楚。
这犯人居然就是那王松,王励的儿子!
崔世安一拉链子,皮笑肉不笑地道:“王公子,快活林的老鸨子死在你肚皮上,你那花活也玩的忒厉害了。没想到您还好那一口,年轻姑娘不喜欢,偏偏喜好找老妈子乐呵。”
王松分辩道:“那婊子年纪大了,自己昏厥,气血攻心而死,与我何干?”
王小三冷笑道:“有没有关系,你说了可不算!府尊大人说了才算。”
王松满脸哀求地望着孔敏。
孔敏这时好似明白了些什么,看着自己儿子。
孔霖上前一步轻声道:“高二宝那太监亲自陪同送过来的。”
孔敏蹙眉:“不是那姓高的阉人又狐假虎威吧?你爹我现在哪还有闲情管他妓院里的破事?”
孔霖嘿声道:“爹这次可不同,高二宝这次可真是为湘王世子办事,那个侍卫还是佥事李尧的次子呢,儿子决计不会认错。世子的要求是,让父亲现在就去当着王励的面办了他儿子!动静弄得越大越好!”
孔敏眼睛骤然发亮。
……………………………………………………………………
府衙二堂。
昨日还威风八面的同知王励,正对着何迪狂拍马屁,那模样可比伺候对他爹妈殷勤多了,伺候得无比周到。
大靠山舳舻侯的嫡子朱福在他王家下榻,这可乐坏了王励。
要知道历朝历代刚开国的时候,武将的地位和权力一般都非常高,一是开国功臣嘛,二就是手中握有兵权。
舳舻侯不只握有兵权,还掌管着天下的漕运,那可是个肥得流油的差事!在蓝玉集团中都算是中流砥柱了,蓝大将军可是太子的死党,这么算下来他这个侯府的门下也算是太子殿下的人,往后搞不好还能沾点从龙之功呢。
只是一晚的时间,何迪与何耀祖的身份也被他从朱家的仆人当中打听了出来,又是个勋贵之家。
好呀!
自己昨天干了件蠢事,典型的偷鸡不成蚀把米!提前敲锣打鼓告知百姓他王青天如何英明,如何审阴断阳,结果呢!简直是打自己的脸,还是狠狠抽的那种,把脸都抽肿了!
功劳没抢到,还寒了手下一众人心,又让知府生出了警惕之心,最后引出了锦衣卫这天大的麻烦事!最主要的是好像还得罪了湘王府!真他娘的蠢透了!
现在可得把握好机会,让这两个勋贵子弟在荆州城玩开心了,这样才能对他们提出调离荆州的请求,荆州城对他来说像座随时会爆发的火山,实在太危险。
空旷的大厅里只有两把椅子,顶梁的柱子都很陈旧,看着很是腐朽破败,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浓浓的潮味。
王励笑着将何迪迎到主座之上。
二堂的摆设也很简单,正中主位后方,置有一面海上日出的屏风,空荡荡的三面墙,唯一可取的算是光滑如镜的地板了,显然是人来人往,磨得地面镜子一般,踩上去很舒服。
何迪坐在主位之上很是满意,这里的环境虽然糟糕得很,但王励这个人却让他很舒服。
能做到州府级别的官员,终归有几分本事的。王励的本事就是拍马屁和不要脸,何迪是没有官身的,又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王励却能瞬间放下脸面,如同对待长辈般恭顺。
从阴谋家王大人到走狗王大人,这两个角色王励切换得就是如此自然,毫无僵硬的痕迹。
吊着膀子的何耀祖在旁边冷笑连连。他才缓过劲来,身上的伤起码还得将养半个多月。
他跟着何迪他们前来结交王励,是想着借重荆州府衙的力量,调查一下是谁下手抢的双雕。可是,王励那不要脸的嘴脸却让他心中十分厌恶,他端着书吏沏来的茶水,斜眼看着二人恶心地相互吹捧。
王励正在盘算着如何跟何耀祖套套交情,二堂外突然传来一声大喝:“王励你好大的胆子!还有没有点规矩了!朝廷的王法大堂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坐上去的!本府定要参你一本!”
何迪闻言蹙起了眉头,慢条斯理地说道:“是谁这么没规矩,在外面大呼小叫的?本公子能来这里坐坐,难道不是你们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他的身子端坐主位,巍然不动。
孔敏带着人大步走了进来,见何迪还是高居其上,不由大怒,戟指何迪连声喝问:“王励!他是何人?可是官身?安敢高居其上?”
王励赶紧见礼,赔笑道:“大人息怒,下官来给你们介绍。孔大人,这位乃舳舻侯公子的同窗何迪何公子,陪小侯爷来荆州游玩,顺道来看看下官。何公子,这是荆州知府孔敏孔大人,两位可以多多亲近。”
何迪哼道:“亲近就免了吧,本公子高攀不上。”
“同窗?这么说还是学生咯?”孔敏肃然道:“既没官身,又没爵位,还敢高坐其上?给本官滚下来!”
“你!小小四品知府竟然如此猖狂,你可别后悔!”何迪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动手!把他给我架下来!”孔敏断然挥手。
王励站在一旁好不尴尬,但孔敏毕竟还是知府,满衙差官只会听他一人的,十几个凶神恶煞的衙差听令上前。
何迪脸色涨红,看着一众差官,大声道:“我乃东莞伯亲弟何迪,我看谁敢动粗!”
东莞伯的大名在湖广还是颇为响亮的,毕竟何家在湖广可是豪族,何迪的父亲第一代东莞伯何真又在湖广当过布政使,一众差官有些犹豫,望向孔敏。
说你废物,果真是废物,到哪都只能仗仗父兄的荫蔽。
何耀祖端着茶杯抿了一口,好整以暇地冷眼旁观。
孔敏闻言冷笑道:“东莞伯之弟?孔某这个小小四品知府对你们何家来说当然是个小人物,但在这荆州府衙当中那还是能掌握乾坤的。漫说你个没有官身的孺子,就是你兄东莞伯亲临,那椅子也是孔某人的位置。”
“何公子对不住了,小的们也是奉命行事!”
何迪看着架势不对,东莞伯府的名声居然镇不住场面,脸色变得铁青,默不作声,自己走了下来。
孔敏和他擦身而过,错身之际,鼻孔里还发出了一声轻蔑的冷笑。
何迪伫立在堂下,恨得牙齿咯咯作响,双手紧握成拳,指甲都戳进肉里了都犹自不觉。
孔敏坐定,大袖一拂,乌纱帽端端正正的戴在头上,宛如怒目金刚,王励无奈,只好站在下首。
孔敏拿起惊堂木狠狠一拍,大喝一声:“升堂!带人犯王松!”
一听到王松两个字,王励顿时脸色一变,孔敏抓了他儿子?松儿怎么了?这路数是击打报复的开始?
王松给两个衙役押了进来,王励在现场,衙役们心中有顾忌,倒不敢对他动强,所以还算体面。
来到正堂,王松抬头便见到了父亲,哪还能按耐得住,连忙上前两步,哭道:“父亲救我!我没杀人啊,我连只鸡都不敢杀,哪里敢杀人呐!”
王励抬头一看,便见孔敏杀气腾腾的模样。这孔敏,带人来他的二堂,还要当面审他儿子!这是要下死手了!他的脸色凝重起来,勉强平静道:“府尊大人审案,孽子你还不跪下!”
孔敏看了王励一眼,语气带着几分调侃:“王大人现在倒懂规矩了,这可真是难能可贵。那咱们就按照规矩来吧,堂下之人即是你的儿子,你理应避嫌,请在旁旁听,免开尊口吧。”
接着他却看也不看王励一眼,猛拍惊堂木,对着王松厉声道:“堂下何人?见到本官还不跪下!可是要本官也教你些规矩?”
这番夹枪带棒的讽刺让王励怒不可遏,但他却碍于孔敏是主官,不能发作,只能忍受。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不能露出把柄给姓孔的抓住,现在只能见招拆招了。
王松连忙跪倒在地:“在下王松。”
他不是傻子,现在哪还看不出平常对他颇为慈祥的“孔叔父”跟他们王家翻脸了。
孔敏面无表情地问道:“王松,你知罪吗?”
何迪岂能如他所愿,他抢上一步,斜睨着孔敏道:“学生就没见过这样审案的!升堂过后,还没陈述案情呢,就直接喝问疑犯是否知罪?孔大人,你这案子审得真叫人大开眼见!哈哈。”
孔敏斜睨他一眼:“本官坐堂还不需要向一黄口小儿解释!倒是你何迪,既在公堂上搭了话,可曾向本官见礼?”
何迪眼中冷芒一闪,傲然答道:“你怕是没资格让本公子见礼!本公子乃国子监监生!见官不拜,哼!”
规矩就是规矩,眼下孔敏拿何迪也没什么办法。但他的怒火还是给何迪激发了出来,先捏软柿子,他捻着长须,转而对王松喝问道:“王松,今早快活林的老鸨子月娘死在你的身上,她的房间内又只有你一人。肯定是月娘已经当起了老鸨,不再接客,不肯屈从于你,你却兽欲难控,施虐折磨死了她!本官劝你老实认罪,免受皮肉之苦!”
“这……”王松一窒,愤然答道:“大人,月娘虽已赎身,但爱钱的性子可没变。昨夜我是夜宿月娘卧房。但我们二人可是你情我愿的,我也给足了银子,又何必强迫她?更不可能杀她了,此事快活林的姑娘们尽皆知道,可以为我做证。”
孔敏嘿嘿一笑道:“她自愿,不代表你昨晚没对她施虐,要不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死?据快活林里龟公们的口供都称,你王公子可难伺候得很。年轻姑娘不喜欢,专门挑些身材丰腴、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月娘这老鸨子年近五十了,比你爹都大吧。”
说到这里他还故意停顿,瞟了王励一眼,这才接着说道:“听说王公子兴致一来,还经常要对女方施以拳脚,你还敢说月娘不是死于你这癖好!?”
士可杀不可辱,王励听到这里怒发冲冠,脸皮紫涨,好不难看。
这大庭观众之下,与孔敏又是同僚,居然这样侮辱他,实在可恶!
王松听了急忙磕头道:“大人,我冤枉啊!那月娘年纪大了,自己突然发症死了,这与我可毫不相干啊!”
孔敏从案头扔下一根皮鞭:“这根鞭子是你的吧?人死在你肚皮上,跟你没关系?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抵赖?”他手摸到签桶,抽出一根火红朱签狠狠掷在地上:“来人!给我打!看他招不招!”
王小三捡了朱签,心里狂喜:现世报来得快!王励这儿子细皮嫩肉的,一看就知道是个没吃过亏的主,老子只需十板子下去,就让他非死即伤!
崔世安连忙配合,摆出一条长春凳,一拽王松身上的铁链,把他按趴在凳上,扒下裤头,露出雪白的臀部。王小三瘸着腿举起水火棍,狠狠地打了下去。
“啊……啊……大人,我没杀人啊!大人……父亲救我!……呃啊……”王松都要疼疯了,恐惧到了极点,他何时吃过这样的苦,他惨叫,他大喊,他大叫父亲,只希望父亲快让衙役们住手。
他身体拼命挣扎,双腿一挺便想站起来。
王小三手中水火棍瞬间落下,打在他的膝盖弯里,王松疼得惨叫一声,趴在那里动弹不得。
水火棍重重打下,才几板子下去,王松雪白的臀部就被打出了血,哀嚎声声震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