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凄迷。
凄迷的还有人的眸子。
人在车里。
车在雾里,在雾里穿行。
车上后卧下铺床,旧被里伸出一只白嫩的手,擦过钢化玻璃窗。
她蒙头裹面,只露出一双凄迷的眸子,在看着凄迷的雾。
她已梨花带雨,凄迷的眸子更凄迷。
有人在叫她。
她不应。
她不敢回头,生怕这人看见她的脸。
她却已听见车内电视在播放一则新闻:
“近日,云艺女大学生姑苏某,遭王某未婚妻楚某毁容,经法医鉴定,该毁容程度为一级伤残……”
“事后,姑苏某回校,亲嫌友弃,又遭校方劝退……”
……
大巴车穿行横断山脉,过丽江古城,达东乡村,停于风柳桥头。
她下了车,背着包,沿路渐入山林。
翻山越岭约两个小时,立于一处山坳,方远见有山村。
山村坐落于群山间,云雾缭绕,梯形稻田层层,老式房屋间间。
她深吸气,呼吸着熟悉的空气,泪已在流。
“我回来了!”
“对不起!各位乡亲,我辜负了你们的期望!”
日落,倦鸟归还。
她不敢回去。
但她不能不回去。
她走了约一个小时,到了村头,又停住。
这个时候,她并不想停住。
但几个小孩已把她围住,逼她停住。
孩子们见她穿着大衣,戴着帽子,裹着脸,便争相问她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她没有答,扒开他们,急促的走。
她每走一步,几个小孩就扯着她衣服,抢着她的包。
她一跺脚,低吼,“放开!反了你们!我这才出去不到两年,老姐我都不认识了?”
孩子们一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她趁机走了几步,孩子们又将她围住。
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这几个小孩,连连低吼:
“你是狗蛋,没事就去偷七婶的鸡蛋,又不会煮,只会扔进火里是不是?”
“你是二娃,喜欢爬树,每次摘阿伯家的杨桃,就掉塘里喂鱼是不是?”
“你是小妞,三岁会唱歌,四岁会写字,五岁会做饭是不是?”
“你是菜头,喜欢……”
“你是……”
她指着一个,就怼一个,怼了又用手轻拍这小孩的脑袋,把孩子们怼得无言以对。
小丫抬头,一脸天真可爱的问:“是阿姐?”
一旁的狗蛋忽道:“她才不是阿姐!你们看她,高没阿姐高,又肥,声音又怪,还穿得跟个大妈一样!”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看我把这老妖婆拿下。”
狗蛋没等小丫再说什么,后退一步,大喝一声:“现身吧!神武的哮天犬!”
“旺旺旺!”
话落,果有一只狗忽从谷堆里冲来。
好高大的狗!
它蹲在狗蛋跟前,就已几乎与狗蛋一般高。
但它看起来并不凶。
只见它伸着长舌,张着圆亮的大眼,傻乎乎地看着狗蛋。
狗蛋一手拍它后背,一手指着女生喝道:“看我作甚!还不拿下这老妖婆!”
狗得令,转头跳起,猛的扑来。
女生看着狗蛋,鄙夷一声,“哟!我养的狗,几时成你的了!”
说着,她不慌不忙伸出右手,掌心朝下做了个手势。
“阿旺,蹲下!”
阿旺果然蹲下,趴在她脚下,抬头看着她,旺旺的叫。
“阿旺,我现在没东西给你吃,咱回家,给你好吃的。”
“旺旺旺!”
阿旺似听懂她的话,忽而跃起,兴奋的扑向她。
她身子猛然一转,喝道:“停停停!”
阿旺并没有停。
蹦蹦跳跳地围着她转了几个圈,咬着她的裤脚,不断地撕扯,前双爪还抓着,拍着。
她只好俯身抚着阿旺,“阿旺乖,咱回家!”
阿旺果然乖乖的不闹了,跃起,先一步在前开路。
她一抬头,就已见孩子们跑得没影了。
她眯起了眼。
“渍!都学聪明了,跑得再快,还能跑出这个村?”
……
曦照林,鸟在鸣。
溪畔的风,很轻。
溪水粼粼。
鱼在水中戏。
她在洗衣。
孩子在玩老鹰捉小鸡。
阿旺跑来跑去。
她想起这里的曾经,又联想那里的事。
看着水中的倒影,她曾如花似玉的脸已狰狞无比。
正悲痛时,忽跑来个大孩子。
他已上气不接下气。
“阿……阿姐,阿妈叫……叫你回去!说……说今儿是吉日!”
“再……再去……求拜上溪村的老神医!”
她停下浣洗,看着大孩子,不悦的道:“不去!”
大孩子听了,忙抢过她洗好的衣服,“一定要去!”
她更不悦,“阿弟,回去跟阿妈讲,我不治了!”
大孩子拉着她,“阿姐,你听我讲。”
她瞪着大孩子,“我不想听!”
大孩子却已说道:“听说神医百余年前就已住在深山里,不仅医术通神,还能呼风唤雨,以前就有人……”
她打断大孩子,怒道:“我这不是怪病!也不是鬼神所为!不需……”
大孩子听了一惊,忙止住她,“嘘嘘!阿姐,你不能再说这些不敬的话!”
“就因阿姐没诚心求拜,才几次见不到神医……”
她冷笑,已怒,怒中带着不屑,“什么神医!只是狗屁的神棍!”
“轰!”
话音刚落,忽有一道惊雷自晴朗的天空炸响。
大孩子惊道:“白日惊雷!”
她怔住,却不信,以为巧合。
大孩子声音已在颤,“阿……阿姐,你见着了没有!这是警告!”
“书上早说了‘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们不能对……”
她怒气更盛,“天若有神明,就不会看不见那些人的丑恶!”
大孩子低着头,“也许是我们太卑微了。”
她忽叹了一口气,拍着大孩子的肩,“走吧。”
大孩子一怔,“去哪?”
“还能去哪!”
“阿姐是说去找……”
“回家!”
大孩子在后面追,“阿姐,就算神医不是神,也要去试一试呀!”
……
落日,又是落日。
这已是第九个落日。
她每隔三日一来,一等就是一日,等到的却只有落日。
她等的当然是神医。
她并不想来。
但她不得不来。
她一个月前收到了几条手机短信。
“姑苏容同学,我是云艺大学校长东谷川,正式代表我校向你表示诚心的道歉!”
“对于你在校园所发生的不幸遭遇,我校表示痛惜!同时负有一定的责任,我校将以经济形式进行补偿。”
“此外,我校教导主任王岽私自将你开除一事,现已查证属实,并给予王岽相应处理。”
“经领导层一致决定,给予姑苏容同学无限期返校复读,再次欢迎你的加入!让我们共同营造和谐、安全的校园!”
她看到这几条短信时,怒火焚身,心却是冰冷,目露寒芒。
她要回去!
她一定要回去!
回去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她想整容换脸。
但她没有钱。
且整容有风险。
传闻神医有术,可驻颜,换脸。
她并不相信这些传说。
但她还是来了。
这是她唯一的希望。
她怎能不来?
她来到东岭丛林山谷,三天两头在这等,却始终没有等到神医。
她早已等得不耐烦。
但她只能在这等,不能去找。
这是神医的规矩。
想见神医,就遵守神医的规矩。
她遵守这规矩,却没有见到神医。
日已落,天色将晚。
她已等不及。
她去找了。
但她什么也没找不到。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不能去找了。
她非但找不到,还迷失在了丛林里。
还好天色暗下时,她听见了水流声。
她循声而去,又来到一处山谷。
日已落,却似有斜晖残照在谷间。
谷间云雾缭绕。
一条水瀑从高崖雾间倾下,宛如银河落九天。
瀑下有凉亭。
亭中无人,只有一桌两凳,一香炉一火炉。
桌上有棋。
棋有黑白二色,纵横棋盘,又相互牵制、制约。
她不懂棋,看不懂棋中玄妙,却又似心知棋中玄妙。
桌上还有两个酒杯,杯中有酒。
她没饮过酒,见到这酒,却忽有了酒欲。
酒尚温。
她饮下了这酒。
好烈好苦的酒!
只半口,她凄迷而疲倦的眸子,就已有了晶莹的光。
剩下的半口她当然喷了出来。
喷到香炉与火炉。
香炉生香,火炉烧酒,观瀑下棋。
好兴致!
这神医好兴致!
她苦等一日,已九次,这人却在这闲情逸致。
她忍不住低骂,“去你奶奶个熊……”
她刚骂出来,忽见一人,从亭外桃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