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世事重重叠叠,人心曲曲弯弯。忙忙碌碌几时闲,回首斜阳又晚。莫道难分善恶,到头自辨忠奸。愚者愚来贤者贤,暗里苍天有眼。
——右调《西江月》
话说那四个锦衣尉,奉旨来拿雁翎。且言雁都统早朝回衙,思想昨日之事,必须同地方官合审,通详之后,再面圣拿国舅治罪,才是道理。遂打轿到顺天府来。正行之间,只见四五匹马,如虎而去。你道是谁?乃是刑部大堂张宾的旗牌官,奉令来府监,提刁发的家将。恰好才提出来,正撞着雁翎到来合审此事。雁翎看见,便问:“何处旗牌,提那家人犯的?”左右问清禀明,雁翎吃惊道:“怎么昨晚之事,我这里还没有会审通详,连人犯尚未代齐,他到来提了?其中必有原故!不如回去,会会云太师,呈明此事,会部同审便了。”
吩咐速回,不一时回到府中,方欲更衣去见云太师,只见钟御史坐轿而来。原来钟昨晚遇见红老儿喊冤,叫他告两支状子,红老儿已递了一支在他衙中。他拿了红老儿状子,正欲提奏,因知人犯雁翎获住了,他即到雁府会审此事。却好雁翎从府前回来,二人会见,在书房坐下谈心。钟道:“闻得都统昨晚获住抢人的重犯,小弟那里已有一支喊冤状子,特来会审,以便通详提奏。”雁翎道:“再莫提起。”遂将昨晚会见,刁发争论,并审问解府,及今早刑部提去之话,一一说了一遍。“我方欲去见云太师商议,不想御史下顾请教,还是如何处治?”钟一听,不觉大怒道:“这分明是刁发那厮先走门路,提去活口,以便再讲的意思。也罢,那三司科道都是他的人,让我明早拿红家状子为凭,奏他一本便了。”
二人正在说清,忽听家人禀道:“启老爷,圣旨到了,快请迎接。”雁翎一听,吃了一惊,吩咐摆香案接旨。雁翎忙忙端正牙笏,来到正厅,只见四个锦衣尉,代了刑具,站在厅上,喝道:“圣旨已到,跪听宣读。”
诏曰:
黑夜闯道,本属无知,不应欧打皇亲,重伤几死。似此逞凶,有干法纪,其中必有隐情。着刑部官会审,三司勘问议奏。钦哉!锦衣尉读毕圣旨,遂将雁翎去了衣冠,带上刑具,押到刑部而来,不表。且言雁府合家大小,唬得一齐啼哭。钟不愤道:“不要惊慌,看刑部如何审问,有我对证。”说罢,打道而去,不表。
且言雁翎解到刑部,锦衣尉交代犯人,覆旨去了。那刑部张宾,登时会了三法司。一会坐堂点名已毕,张宾问道:“都统因何黑夜打伤国舅,直供上来,以便议奏,免动刑法。”雁翎道:“犯官奉命守讯,黑夜巡得抢人重犯,不意刁发代领多人前来夺取,是犯官夺抢有之,并未打伤国舅。现有民女红氏可凭,望大人详察。”张宾道:“圣旨说你打伤,岂有虚的?且下去,代红氏上来。”
那红氏乃幼小女子,唬得他战战兢兢,望上扒了几步,口中连话也说不出,只求爷爷救命。张宾喝道:“我且问你:昨晚谁人抢你的?”红氏道:“是是一一个汉汉子,抢了了去。多多亏这这位老爷救救了我的。”张宾故以指着那员家将道:“可是他么?”红氏道:“正是。”张宾问道:“你这奴才!国舅家法严谨,你为何避主抢人,从直招来,免受刑法!”那家将是串现成的话,便哭诉道:“大老爷听禀:小人昨晚是随主人看灯,来去多随主人马后,小人怎敢抢人?况且随主左右,也不得空动手。因昨晚从十字街口,见了一起花灯,灯过后面忽听喧嚷,主人命小人去看,小人就一直跑去。前面觉相有人,背着一人,那黑暗之中,看不清楚。不想转弯之时,闯了雁老爷的道,小人回避不急,只得望巷内一跑。不想里面有人,同这女子相跑而走,见了小人就惊散了。谁知雁老爷怪我闯道,责打小人。却好主人走来讨情,也被雁老爷打伤。此是实情,只来大老爷严讯。”张宾道:“这就是了。下去,把红氏代上来。”
张宾大怒,将惊堂一拍,喝道:“我把你这贱人黑夜私奔,还诬人抢你。谁人同行的,快快招来!”红氏唬得面如土色,道:“是他抢的。”张宾喝道:“不动刑谅你不招,左右与我挟起来!”手下答应,喝吆一声,便来上。正要动刑,雁翎上前道:“昨日犯官亲自看见是他抢的,如何反说此女私奔?果有奸情,也须拿到奸夫同审才是。”张宾把脸一红,怒道:“本部奉旨审问,休得多口,下去!”雁翎倒满面羞惭而退。左右动刑,那女子如何经得起,只得招道:“不是他抢的。”张宾方才松刑。又问雁翎道:“你做官好糊涂,诬良犹可,怎又打皇亲?此女已招,还有何说?快从直画供。”雁翎大叫道:“你据半边之词,如何叫我画供?俺可断颈,不能受屈。”张宾和三法司大喝道:“你在朝廷法堂,敢如此倔强!”叫左右抬大刑过来,两边吆喝如雷。
正欲动手,不防钟早间见锦衣尉拿雁翎,他便会了云太师的话,赶来看审时,红氏已挟过,正要夹雁翎。他忍不住直上大堂,打三躬道:“三位大人缓些动刑,昨晚之事,乃卑职亲自所睹,现有红氏冤状为凭。若说打伤国舅,今早卑职尚见国舅在街坊行走,毫无损伤的模样。求大人拘齐人犯,一同勘问。就是国舅有伤,亦须到案验看才是。不是卑职敢于放肆,只因适才会过阁部,即刻就拿红氏冤状入内面圣,恐皇上亲提,反多不便,故敢奉申,望其详察。”这一夕话,说得三司哑口无言,半响道:“只为旨意紧急,故尔如此。既是钟先生要入内启奏,本部候奏便了。”说罢,钟辞出。张宾吩咐该犯收监,连雁翎收禁,刑部退堂,三司各散。不表。
再言刁府家人打听消息,闻先一番口供,十分欢喜,入后听得钟御史到堂,如此一番,不觉大惊道:“罢了,罢了,死在他手里了。”骂道:“钟,钟,我少不得有法到你就是了。”遂又挑了几千两银子,着人到三处料里,不表。
单言钟出了刑部衙门,来到云府,将上项事说了一遍。云太师道:“等老夫会同六部,审他便了。”二人草成本章,次日五鼓上朝,二人联名将本呈上,要求天子亲审。万岁看了本章中的委曲,批道:“着大学士云定,会同六部九卿,领朕上方宝剑,在刑部会审详奏。”候旨谢恩而出。
回到私衙,即命校尉中军,大小效用的官儿,摆了上方剑,点齐职事,好不威武,来到刑部。张宾忙开中门,远远迎接太师。升座已毕,百官参见。太师发钓旨一道,先到侯府将刁国舅传来,再将钟御史传来。对质后,命旗牌官将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左右一共七座公案。太师居中,六部分为两边坐定,叫:“代钦犯!”一声吩咐,两边答应,唬喝如雷,将一干人提到丹墀。点名已毕,太师先叫雁翎上来,问了几句,然后问红氏道:“昨晚已招了,今日有何分说?”红氏哭道:“小妇人受刑不起,方才招认,其中冤枉,要求太师伸雪。”太师道:“下去。”遂叫那家将问道:“你为何抢人,从直招来,免动大刑。”那人还照原词,回了一遍。太师喝道:“雁都统与你何仇,难道诬你不成!看你一派胡言,不动大刑,如何肯招!”吩咐手下夹起这奴才。
左右校尉拥上来,抬过铜夹棍,不论好歹,抓下去,将腿往下一踹,那家将大叫一声,登时昏死过去。半响醒来,太师问道:“你招也不招?”那人道:“冤枉,难招。”太师冷笑道:“我且问你:既是让道,就该站立一边,难道若大条街,就无处去避道,独独要跑到巷子里去?既到巷了,看见有奸细,就该一人捉住,出来禀了雁爷,也是一功。怎么独独放走男人,却同女子在一处呢?且红氏父母一同喊冤,若是他女儿私逃,他自然寻找,为何即刻喊冤?雁都统诬你不成!”这一席话,问得他无言可对。太师见他无言,便道:“你从直招来便罢,不然我先夹断你的狗腿,然后取上方剑取你首级。”吩咐:“收!”左右吆喝一声,收了一绳,那人大叫:“小人愿招!”太师道:“快供来!”。那人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旁边刁国舅都吓坏了。那人画供已毕,太师吩咐押下去。转回脸向刁发道:“老夫得罪了。请问贤侯:雁翎前日如何打你?你从直诉来。
你如何叫家将抢人?也从直供来,老夫好覆旨。”刁发上前道:“老先生听卑爵细禀:前日多谢盛意,一路看灯而回,不意民间喧嚷,卑爵叫他前边去看,不想这奴才见色抢人,卑爵其实不知。及至雁都统拿住这奴才,卑职只道他闯了都统的道,故前去讨情。谁知雁翎自性刚强,将卑爵扯下马来!浑身打得寸骨寸伤,这要求正法。”太师道:“既是打伤,必有痕迹。”回头向各部属道:“烦诸公验看验看。”六部答应,走下来,看看一会,并无伤痕,如何敢瞒?只得回道:“无伤。”太师登时将脸一变,便道:“贤侯两件情虚,还有何说?”刁发见云太师顶真,他倚着椒房之宠,便道:“既是老先生如此听凭,怎样我便了。”太师回顾三法司道:“黑夜纵容凶奴,擅抢良家妇女,依律该问何罪?”三法司唬了一跳,想道:“不好了!刁国舅今番遇了对头了!”只得禀道:“有奸者斩首,无奸追回者流配三千里,永不回乡。”太师道:“既如此,吩咐去了衣冠,带上了刑具,候旨定夺。”左右答应,便来动手。正是:
阶下欲施三尺法,那管朝中一品臣。
校尉方欲动手,刁国舅大喝道:“家奴犯法也是小事,怎么当堂擅辱皇亲国戚?就是圣上亲问,也无此罪!”钟听了,心中不愤,上前禀太师道:“欺君该当何罪?”太师道:“斩罪。”钟道:“刁国舅无端欺君不朝,却在街坊小轿行走,必有不氵危轨),这便是欺君,怎么还说无罪?”刁发喝道:“就是欺君,你敢怎么我?”太师大怒道:“法堂之上,敢如此梃顶)撞!既是欺君,取上方剑先斩后奏。”吩咐一声,校尉就动手宣剥。正是:
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未知刁发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