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言少叙,言归正传。那强盗正转身来杀山玉,山玉早已昏唬在地,瞑目受死。那强盗一共是八个人,那七个见杀了解子、苍头,俱去剥衣衫,搜金银,扛尸首去了。这一个轮起刀来,就劈山玉。双后一举,正往下砍,猛听得一声弓弦响,当胸一箭射来。叫声:“不好!”躲不及了,个着往后拍咚一声倒了。第二个强盗正剥衣衫,见只一个倒了,忙叫道::“怎样了?”便跑来救着,不防才到面前,拍的一声,腿上穿了一箭,又拍咚倒了。那六个忽见两伙计倒了,忙丢了尸首,一同来看着。只见那一个腿上穿了一箭,还未曾死;那一个射透胸膛,早已没气了。那六人大惊:“这箭是那里射来的?”回看山玉,早已昏在地下,动也不动。那六个强盗道:“奇怪,奇怪。”一齐抬头四下一望,只见一个彪形大汉,身背弓箭赶将来了。那六个强盗不见犹可,见了之时,人人痛恨,个个伤怀,各仗兵器拥来。正是:
交逢水曲山湾内,恶战龙潭虎穴中。
话说那六个强盗大喝道:“瞎眼死的囚!敢来送死么?”遂提刀来杀这大汉。大汉不慌不忙,去了弓箭,执棍来迎。一根棍敌住了六口朴刀,战了一会,那六个人不是这大汉的对手。到了三十个回合,那大汉大喝一声,一棍打倒一个。那五个知道不是他的对手,叫一声:“不好了!”一哄而散,各逃性命,败下去了。正是:
凡鸟焉同凤凰斗,群羊怎与虎争雄。那汉子见五人走了,也不追赶,拾起朴刀,将二强盗杀了,便扶起山玉道:“相公醒来,醒来!”山玉唬得战战兢兢的跪下,只叫:“大王饶死!”那汉子道:“我不是大王,我特来救你的。”钟山玉听见说是救他的,方才放心,叫道:“是那位恩公前来救我?莫非是梦中么?”那汉子道:“不是梦中,你且起来定定神,莫要怕。”山玉坐起,四下一望,见那地下睡着六个尸首,细细一看,见是老苍头钟安和那解子,都被杀死在地,放声大哭。正是:
生死存亡一刻内,悲哀永别片时中。
话说钟山玉见老家人已死,好不悲哀,放声大哭。那汉子劝道:“相公不要哭,他们已死了,哭也无用,我们还想我们的法才好。”山玉道:“正是。请问恩公尊姓大名,因何得知我钟山玉有难,前来救我!”那汉子道:“小恩公,你认不得我,我却认得你。我姓红名元豹,就住在京中皇城脚下。平日打猎为生,因那年元宵佳节,我家妹子看灯,被刁国舅那厮抢去。多亏雁大人途中救回,我爷子三人喊冤,又蒙令尊大人前去指引门路,作了干证,奏了一本,御审之后方才救回小妹。此恩未报。后来钟、雁二位大人,俱为我之事,被刁贼记仇陷害出去。
那年令尊老大人去修造长城,半途迷了路程,我兄弟二人曾会见,请到草舍去住了一宵,至今全不听见信息。前回到京有事,从桃花店经过,只听见信息说刁家庄杀了人,元知府前来相验。我跟到府前去看,才知道小恩公被害。后来听见叠成疑案,发到河南充军。这河南路上我曾走过,路上多有剪径强人,我因要到西湖买点东西,连日赶来奉送一程,不想果然遇见强盗。来迟一步,几乎弄出事来,累恩人受唬。”红元豹说完了,钟山玉听了,如梦方醒,忙忙跪下道:“多蒙恩公指引老父,又救了小生的性命,真是重生父母,再养的爹娘。此恩此德,何时得报?”说罢,往下就拜。红元豹一把拉住道:“钟相公莫要拜,恐有人来,不大稳便,走一步再讲。”遂将包裹、行李、银两等物,代他捎在身上。那时又代山玉扭去刑具,二人一同挽手而行。
走了二十多里,到一古庙,二人席地而坐。山玉道:“恩公,你要往西湖有事也罢了,只是小生虽蒙搭救,到弄得有家难奔,有国难投了,如何是好?欲要前去,我父又是万里迢迢,又要从京里经过,倘被盘结,如何是好?欲要回家,又不知何日方得出头。见人长解被杀,军犯在逃,官司查到家中,又有不便。”红元豹道:“相公若依愚见,不若同在下且到杭州西湖安下了身,慢慢打听外边的消息。等事平伏了,再作道理,不知相公意下如何。”山玉道:“也说得有礼。”遂同红元豹收拾了行李、衣服,雇了牲口,晓行夜宿,一直奔走杭州西湖去了。正是:
打破玉笼飞彩凤,遁开金锁走蛟龙。
不表红元豹同钟山玉到西湖去了。再言那两界山几个尸首,过了一日,有人行走看见,飞报本处地方官,前来相验,自然收了尸首,申文到各宪,彼此缉获凶手,并在逃的军犯,这且不表。
单言钟山玉一路哭哭啼啼,又想救父,又念老母无人侍奉,又悲老家人死在中途,十分苦楚,如醉如痴。幸有红元豹作伴,一路上劝解劝解。话休烦絮,二人在路晓行夜宿,渡水登山,非止一日。那天到了西湖上,寻了一个下处静室,名为“水月庵”,租了他后边一进小小的阁儿,十分幽雅,正对西湖。但见柳暗花明,村环水曲。当下二人讲明房租火食,下蹈住下,先交代了个月房租,早有道童前来伏侍。一连住了十数天,红元豹的事已经备完。思想:“这庵转合钟相公的心路,只是要想个长久之计才好。
”遂买了些果品菜肴,沽了一壶酒,当晚同山玉饮酒谈心,道:“钟相公,我如今要回去了,只是放心不下你来,须要想个过活才好。不知相公可有甚么技艺么?”山玉道:“小生乃一个儒生,毫无能处,只有笔墨之中,还知一二。”元豹道:“如此甚好。目今三月天气,扇子将兴,西湖繁华之地,相公买些扇子,写画写画,也是生意。”山玉道:“只好如此。”当晚已过,次日元豹上街买了一百柄扇子,并颜色画笔等件,送与山玉,门口挂起写画的招牌;又办了酒席,托了房主照应,拜别山玉而去。山玉带泪相送一程,道:“恩公此别,不知何年才会。”说罢,哭将起来。红元豹道:“相公不必悲伤,过些时,少不得前来看你。不要送,请回罢。”洒泪而别。正是:
世上万般愁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当下红元豹自回去了,这边不表。
单言山玉独自回寓,孤孤凄凄,十分悲苦,叹了两日,方才画了两把扇子,挂在门面招牌之下,铺开案子,画将起来。山玉本是个才子,与众不同,果然。正是:
画疑摩诘差多少,字比羲之胜几分。这杭州府乃是个人烟凑集之处,见水月庵到了一位画士,那一时哄动多少人,都来请教。也有要写的,也有买扇子的,十分热闹。也有识货的,还有本城写画的名士。见山玉学问有余,都来拜望相与起来了。正是:
自有文章惊海内,何劳车马驻江千。
当下惊动了本处一个少年有名的人,你道是谁?就是从雁翎出征的先锋章清的堂弟章江。这章江表字烟涛,年方二八,生得眉清目秀,一表非凡。诗画棋琴无所不精。父名章曲,母亲周氏,就在水月庵隔壁。这章员外一生好善,所生一男一女,女名章紫罗,年方十五,真是广寒仙子,月殿嫦娥,而且博古通今,无所不念,这也不在话下。那一日章江闻得隔墙水月庵,到了一个写画的名士,他便悄悄的过来相访。走入后房中,山玉正在那里题画,章江便拱拱手在旁边坐下,看他下笔。正是:
春蛇入草行书妙,满纸云烟画笔精。
那章江少年方士,为人最狂,一见山玉,不觉心服,忙忙起身作揖道:“钟兄真仙笔也,失敬了。”山玉抬头一看,看见章江同自己的一般,少年潇洒,不觉失惊,忙忙答礼道:“岂敢!不过借此糊口,还求指教。”当下山玉遂收了笔砚,命道童烹茶,各自通了姓名、乡贯,讲了些诗文笔墨的学问,二人彼此相亲相近的。正是:
萍水相逢如骨肉,只为兰芝气味投。当下谈了一会,不忍分手,山玉便留章江在寓治酒相待,直谈至更深方散。
次日绝早,章江起来,便过庵来,邀山玉到家一聚。山玉再三谦逊,章江执意要请,山玉只得同章江一同来到章府,见过员外,分宾坐下。茶过三巡,章江道:“小园碧桃盛开,请钟兄入园一玩如何?”钟山玉道:“奉陪。”当下二人同行,转弯抹角入耳门,穿过小巷,但见湖山相映,碧绿桃花丛中,有坐小小亭儿。山玉抬头一看,见上边有一匾,写着:“武陵仙境”,庭柱上有一付对。对上写:
未必柳间无谢客,也应花下有秦人。中间挂一付字,写的唐人谢叠山写的诗句。道:
寻得桃园好避秦,桃红又见一年春。
桃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真是满壁图书,十分精致。当下二人坐下,有书童在旁煮茗伺候。山玉道:“章兄此地念书,真乃一绝。”章江道:“小弟无事,也就在此吟哦吟哦,看看书儿,此后还有一进书房,可以下榻。兄如不弃,就请移寓到舍,有何不可?”山玉道:“岂敢,岂敢。”
当日二人谈谈讲讲,不觉晚了。一轮明月盈盈,四面花阴寂寂。章江命家人就将席摆在亭中,二人对饮。饮了半会,或有门公进来,禀道:“今有封书子书,在此立等回音的,请大爷去看。”那章江听了,便问山玉说道:“尊兄请坐,小弟就来奉陪。”说罢,起身入内去了。这山玉独坐亭中,忽听见后边一片琴声,山玉便起身出席,顺着花阴石径,一步步听去。原来是章紫罗小姐,在南楼看月焚香弹琴,正弹得高兴,不防山玉在下窃听,那弦忽然断了。那章小姐道:“弦断必有人窃听。”
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