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丹阳一早就被宣到御书房里,洗漱完毕,睡眼惺忪。
“父皇,我困啊!”
“都卯时了,你还困,你父皇寅时便起了!”
父女两大眼瞪了会小眼,最后以丹阳败下阵来为终。
“父皇,我是个公主,公主是要日上三竿才起的。”丹阳强赖着余图,要他把自己放回去补觉。
“谁说的,难道皇帝就必须寅时起吗?”
“怀柔姑姑说的,怀柔姑姑还说了,父皇你勤政爱民,辛苦了。”
怀柔长公主,是先帝最大的一个孩子,也是她父皇登基以后,唯一没有清算的人。
余图随手拿起一本折子就敲在丹阳脑袋上。
“去去去,别跟朕嬉皮笑脸的。”
“那我走了?”
余图往门外边指了指。
“快走快走。”
丹阳往外边试探性的走了两步。
“我可真走了。”
又走两步,倒回来往里瞧。
“走了!”
余图看着自己手里的折子,眼都没抬一下说。
“拖拖拉拉,像什么样子。”
一听这话,丹阳又迈着自己两条小短腿,哼哧哼哧的跑到余图腿边上,现下天气虽说不冷,但宫装相较平常衣物厚重不少,丹阳又生的瘦小,若不是脸上的笑意未减分毫,看着便有点可怜巴巴的。
“父皇说,丹阳便又跑回来了。”
余图侧头看了眼丹阳,不像自己其他孩子,这个女儿在自己面前一直都是嬉皮笑脸的。
“朕说什么了,你就跑回来。”
“嘻嘻,父皇说,自己看奏折累了,要丹阳陪着玩一下。”
说完又皱着眉头蹲在余图椅子旁边。
“但父皇是皇帝,不能任性,丹阳就守在边上,要是父皇累了,就先让德善公公给父皇按按头啊肩啊什么的,丹阳就在边上,等父皇把折子看完了,丹阳就陪父皇玩。”
“你这鬼灵精,折子是看不完的,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来帮父皇看。”
丹阳脑子一瞬间脑子空白了一下,连着两天,余图都跟她讲让她帮忙处理政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惹得他这么频繁的试探自己?
“父皇当女儿傻吗,这,这,这。”丹阳气鼓鼓的连指了好几个堆放折子的地方。“还有在路上的,大臣们还在写的,还没写的,外头那么多人,那么多事,这就是个无底的大坑啊!就是把丹阳的姐姐妹妹,哥哥弟弟都叫过来…,唉,父皇还是多给丹阳生几个弟弟妹妹吧,不然我们凑一起也看不完那些折子啊!”
看着丹阳垂头丧气的样子,余图一时手痒,就弹了下自己小女儿的额头。
“看见这是什么了没有?”
丹阳捂着自己额头,抬头看着自己父皇拿着本折子在自己面前晃,瘪了嘴。
“不就是本折子嘛,您还打我。”
余图拿着手上的折子,很顺手的轻敲了丹阳的头。
“果然是傻,这代表权力,按你那么分,这东西就不稀罕了。”
“不稀罕就不稀罕嘛,啊!您又打我干什么?”
“朕看你这是跑朕这来讨栗子吃来了!”余图收起刚给了丹阳一记糖炒栗子的手,“你一个人做决定底下的人去执行,一群人做决定,极易起冲突,就乱套了,乱了套谁拥护你,你又凭什么卯时都不起还锦衣玉食。”
“那,那父皇喊我帮什么忙,到时候乱套了怎么办?”
“因为父皇回老啊,老了,我们丹阳可怎么办啊?”
“可父皇不是天子,不是会万寿无疆的么?”
“呵。”
余图笑而不语,这东西骗小孩都没人信了。
这时候德善两手空空走了进来,巧的很,三呼万岁,俯拜叩首,平日里捉不出错的动作,却在今天赶上了个好时机,余图在心里暗笑,今日的趣事够多。
“还记得昨个,在父皇这看见什么了吗?”让德善起身以后,余图半哄这丹阳说到,“想不想,见一见?”
多少年后,派人追杀常青到天涯海角的丹阳帝女余梓,想了想自己与他常则安打小一起长大的的情分,点了头,心想昔日好友沦落至此,怎么的自己也该帮一把。
“好了,现在父皇带你见一见这仁心,说来,你与他也交好了几年。”
余图带着丹阳从外间的大门进到隔间里,常青就站在书桌旁,不急不缓地行了个礼。
“常青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公主千岁千千岁。”
余图一摆手。
“起来吧,外头的动静也不小,你多少也听见些,今日你们两个老熟人叙叙旧。”
常青起身,又看见他对着丹阳说“父皇找了怀荫王来教导他,你以后便由父皇来教导,平日里若是没事就都往这边跑跑,朕倒要看看,是他教出来的人好,还是朕教出来的人好。你休息的时候,也多跟他说说话,如今这常家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这心里头到底是有些不舒服的,你可以给他开解开解。”
丹阳答了是,常青在旁边不怎么动弹,做好自己家人亡尽该有的样子。
然后,陛下就把常青跟丹阳两人都留在了隔间里。
“说吧,拉我进来干什么?”丹阳在陛下走后,就收起了那一副恭谨的样子,一屁股坐了唯一的一张椅子,趴在书桌上看着陛下发给常青看的书问到,这一看不要紧“我的妈呀,这都是些什么东西?”果然言词不怎么雅致,也不知陛下以前是怎么放纵她的,常青又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你今日不是被你父皇喊过来的吗?至于你手上那东西,也你父皇给我的,我还小,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公主知道?若是不嫌弃小人蠢笨,就给小人解释解释”
常青说完,再看丹阳的样子,觉得人怕是急了,那手指头直直地戳到自己鼻子上边,那眼珠子也快瞪出来了,就差头顶冒烟了。
“你个没良心的啊,这潭水多深啊,你在我眼前晃晃,我就这么跳下来了,不管不顾的啊,你现在跟我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这潭水有多深,”看着眼前这个好像为自己担心的人,常青觉得他该说些什么,免得以后没人和他站一起了,“但我想拉一个交好的人来陪着我,事到如今,我只能说对不起。”至于这话的真心程度,常青也一直保持着怀疑,毕竟这人是皇帝的女儿。
丹阳也不回他话,生他气一样,别着脸朝墙,常青想走过去确定一些事。
“别生气了,我知道我错了。”丹阳眼睛里蓄满了眼泪,不敢流下来,常青是个罪人,大吴的丹阳公主不能因为一个罪人说了对不起就哭。
“我真的知道我错了,你可以原谅我这一次吗?”常青也紧张,他不能让自己刚拉进来的人,一日还未过,就被踢出局。
隔间里藏不住什么秘密。他们俩一对视就明白了对方心里的想法,青梅竹马,心有灵犀,好一对小屁孩。
“我问你,我们俩从小的情谊,就值你在看到我后静伏在不远处看戏?还是用一个身影把我陷于如此境地?”
“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
“我错了,我只是想……”
“想拉一个交好的人来陪你?我与你相熟,所以我活该?常小少爷,你后悔把我拉进来吗?”
“我是后悔的。”
“后悔?你在拐角也待了挺久的时间吧,那时候你怎么没有一点退缩之意,偏是要等我往那过?别跟我说是你要回来,这宫里的路你还不会绕一绕吗?被我抓住了,你就非要当着我的面跑到御书房里吗?,你这中间但凡有一点后悔,还会有今日之事吗?让您如此费心,真是对不起了啊!”好歹勉强能有一个理由能哭一哭了。
“你现在究竟在后悔什么!”
“我后悔把你拉进来了。”常青冲她笑,拉着袖子抬手想帮她擦一下眼泪。
“有什么用!有什么用!”丹阳拂开他的手,从椅子上缩下去,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你死了还回来干什么啊!回来干什么!来害我吗?”
“皇恩浩荡。”
常青扶着书桌。丹阳继续哭,说的什么已经听不清楚。只是她突然跳了起来打常青,打的很重,打了几下之后她又停了下来,之前哭的太狠一下子缓不过来说话都一卡一卡的“你不疼吗?”
“不疼,吧?”
她又突然哭了起来,常青全然蒙了,发生了什么?
两个人折腾了这么久,差不多都缩到了桌子底下,丹阳拉起常青的手,一笔一划的在他的手心里写字,大致上说是:我不怕疼了,她疼,我不哭,她替我哭。
常青有点哭笑不得,到底是自己当年娇气小少爷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了。反应过来后就开始哄她,毕竟不能让外面的人等久了。
果然,丹阳情绪缓和以后陛下就带着怀荫王走了进来。
“哟,这是谁惹的我们丹阳哭成这副样子了?”见了礼后怀荫王就拉着丹阳给她擦剩下的眼泪了。
常青和丹阳都不说话,心想这两个老狐狸,在外面听了那么久还来问他们。
安静太久了,丹阳就撇嘴,小声说到“小孩子吵架,不告诉大人”
“好,”陛下大手一挥“今日课业减半,上一个时辰的课,就放你们俩去玩?好了吧?小孩子,哪有隔夜仇。”陛下转向丹阳那边轻声细语的说“不怪要则安了,也不要怪父皇,好不好?”陛下到底是陛下,不需要掩饰任何。
“父皇说的,丹阳听!”
“德善,”陛下往外面喊“再搬把椅子进来”留下一句“丹阳你今天先跟着常青学学。”就走出去了。
德善搬了椅子进来,怀荫王让常青和丹阳并排坐在书桌旁,然后开始授课。
“我授课不按书本来的,想到了什么就讲什么,丹阳你也不必担心跟不上。”
“我们今天讲《诗经·大雅·大明》。”
“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天监有周,昭假于下。保兹天子,生仲山甫。
……。
肃肃王命,仲山甫将之。邦国若否,仲山甫明之。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解,以事一人。
……。
四牡骙骙,八鸾喈喈。仲山甫徂齐,式遄其归。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
……
课上完了,丹阳也睡醒了,迷迷糊糊的还在问“下学了?周叔,我们可以出去玩了吗?”
怀荫王又留了常青一下,问他昨日《康诰》印象最深的是那一句。
常青想也没想就说“‘亦惟助王宅天命,作新民。’”
怀荫王笑,常青也笑,然后人就被丹阳拉了出去。
常青的活动范围最好是隔间旁的空地,有时若是有大臣前来觐见,守门的侍卫会让德善公公手底下的一个哑巴太监来告知一声,然后他就从偏门退回隔间。
丹阳派了宫人去取了好些常青以前爱玩的,爱吃的东西过来,常青看着也欢喜,毕竟两三年了,还有人记得自己的喜好,便陪她玩了大半日。
丹阳走后常青就开始练字,练许久也没人来叫他入寝了,就只好自己唤了宫人准备沐浴。
睡着后,他做梦了,因为常青清楚他们都死了。
梦里他又被父亲监管着练了半个时辰的字,手好疼好疼,恰巧在此时有客来访,父亲需得出去面客,常青就跑去母亲那里,母亲在给他做衣服,他刚到门口就开始哭。母亲赶忙放下手里的活,跑过来问他怎么了,常青用自己短胖的左手指着右手手腕说疼,母亲要赵嬷嬷去拿药膏,然后捧着他的手难过的说‘待会上药就好了,上完药就带我去打爹爹’,常青说要抱,母亲偷笑了一下,又扮难过的样子抱他,他也想抱住母亲,可这一抱却抱不住人,想了想毕竟是幻影就不再哭了,静静看着面目模糊的母亲,母亲也看着他,没坚持住又哭了,却哭不出声,眼泪哗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