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凡久久伫立,脚下墨水渐起波澜,青瑶的这一句话触动了他。他说道:“先生虽然口称讨厌道祖,但这句话却和当年苑卿所言颇有相似。”
青瑶回应道:“他能说出这话并不意外,否则道祖之名何以担当。我虽讨厌其为人,但其所为之事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相传他以道思阴阳,悟得坤道之法,成为世间第一个破门之人,更是奠定了这世间的修炼之路,倒也值得敬佩。”
古之修真,皆是认为神为清,身为浊,所以皆修内而不修外,很多人甚至放弃肉身,但打破这一观念的便是当年道祖。
钟凡抬起一掌,几片墨化落叶进入手中,“先生,让我们回到刚刚的问题,你说一叶一天,一道一情孰为大,怎么思量呢?”
“天大吗?”青瑶问道。
“天浩然无边,当然大。”钟凡不假思索道。
青瑶点了一下头,接过钟凡手中的叶子,挡在了他的眼睛再问道:“这下你就看不见天了,小小一片叶子,却能挡住你眼中的浩瀚天空。道和情的关系也是一样,对于自己来说,你将谁放在前谁便大,不同的人不同的答案。”
“情是一个非常玄妙的东西,明明对修为没有任何帮助,却可以让人一念之差成魔成佛,所以我也能理解那些为了修道,抛去感情之人,但不染红尘而以忘红尘?”
钟凡看着叶子,这时剑帝的墨像也褪散而去,他思量了一番道:“先生好说法!真是令人清醒的回答。既然说到天,我倒还想问问先生,如何理解天地人三者?”
“天地人视为三才,即天道、坤道、人间道。”青瑶解释道,“这三者你应该早已悟得,何必再问。”
钟凡呵呵笑道:“人不同,所以亦有区别,我真想知道先生如何思考的。”
见他真心相求,青瑶左手化出一钵盂,右手化出几枚棋子,她先是放下三子,滑到底部形成角状,再放下一子,成方形,又放下两子成长圆,“这便是天地之道,三子成角,四子成方,六子成长圆。”
说着,青瑶意念一动,周围环境随之变化,昼夜、四季。“昼夜更替,四季更换,水往低处流,这都是天地之道。天地之道便是规律,制定世间一切运行的规律。”
“漂亮!”钟凡不由赞叹,“能以三子论天地之道,先生大才。只是不知同为规律,二者有何异议?”
“天为清,地为浊,注定二者有异议。《道德经》有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其实很多人对这句话有误解,它本意是说天地对世界一切报以相同的态度。”青瑶解释道,“而我认为,天道无情容万事,坤道有情载万物,无情即有情,结果等量齐观。”
钟凡心中大惊,此女子道心真是深不可测,说堪比道祖也不为过。
“那么,先生对人的理解呢?”钟凡完言,周围世界变换到人间之景,川流不息的人群在二人眼前飞掠,“人居然能以三才身份与天地并立,有时感觉实在不可思议,先生觉得呢?”
青瑶看着人群,回答道:“人非人,只是一个字称罢了。但历史长河中,人类确实做出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了。如果说天地为规律,那么人就是变数,变数意味着打破规律,而变数的驱动往往离不开的就是一个情字,不单单是男女之情,还有人性的诸多之情。”
“天地规定人只能有百多寿命,却因人修真被打破,天地规定人无法飞行,于是因人有了御剑法术打破,天地规定水往低处流,但当年剑帝一剑就让斩出逆流之水。三才之称,人字当得起。”
“天地为规,人为变数,说的好啊!”钟凡欣喜道,“那儒门总论天道是否有常。殊不知天道便是规律,它的有常是有常,它的无常也是有常。”
“与先生相谈,真乃人生一大快事。先生可知,道祖不知去向前,曾留下一迷题,这也是道中四论的出现的原因。”
青瑶点点头,当年道祖最后一次现身人世,便是留下问题,发问究竟何道能造就大同之世。此后,四论并立出世,传播理念,然多年过去,依旧没人能下个定论。
“先生认为何道最为可能?还是说先生心中有自己的大同之道?”钟凡道。
青瑶闻言,摇摇头叹笑一声:“我的道……不适合这个世界,我不想与天斗,不想与地斗,更不愿与他人斗,顺心而生、顺心而灭。世间千万景,三年已观尽。”
“先生不是顺天,而是顺心,可见先生的道,真乃是大道啊!”钟凡道,“不妨先生也听听我的道吧!”
“愿闻其详。”青瑶道。
钟凡又一挥手,周遭突然战火四起,万人哀嚎!
“所谓大同之世,乃太平之盛世,无战火、无杀戮、无罪恶……然而这却与玄门阴阳之理所相背,有强就有弱,有善就有恶,只要有此不对等,大同之世就难以实现。”
“所以对于佛门和儒门的做法我实在不苟同,一个想普度众生,一个想教化世人。两者都只想将礼仁和善果二词立于人心,违背阴阳之理,未免天方夜谭。所以我认为大同之世,并不太可能完美实现,弱肉强食生存法则,同样是自然之理,无论是谁也逃不过。”
钟凡所语,甚是豪言,佛门和儒门竟是直接被他否认了。
青瑶道:“依你所言,仁善教化无用,是否太过决断?我听小云说起过,你曾在入宗时说过恶为善,善为恶的说法。”
“善恶标准,人之所定,当日我之言,虽有夸张,但发自肺腑。”钟凡回答道。
“那么你认为,如何才能实现大同之世?”青瑶询问道。
“两个字,制衡!”钟凡有力的说出两个字,“弱肉强食,适者生存,难以避免。儒佛二道已不适这个规则,玄门是万道之源,可惜又繁杂难懂,难表其意。为此,唯有第四道,制衡之理!”
“所谓制衡,就是令世间明白一个道理。让弱者自知其弱,而知己不如强,乃安分守己。同时令强者自知其强,而知弱能成强,乃有所忌惮。”
“这就好比人间的帝王之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唯有相互忌惮,相互有制衡的力量,才能和平相处。相比佛儒那种不切实际的方法,这个最为可能!先生以为如何?”
青瑶没有说话,只是转身摇了摇头,远处走去。
钟凡眉毛皱起,跟了上去:“先生莫不是觉得我说错了?”
青瑶持续摇着头:“不,你说的都很有道理,没有任何问题?”
“若是如此,先生为何这般反应?”钟凡问道。
青瑶停下脚步,突然展开了她从未有过的笑容,只道了一句:“没什么,只是感觉……那样会活得好累啊!”
钟凡眼神一呆,喃喃自语:“活得好累……就因为这个…”
突然间,又是一阵斗转星移,两人的意识从棋盘中回到了外面,“看来是这一局是已经决出胜负了!”青瑶看着棋面说道。“要不要数一数子数?”
钟凡看着青瑶,似乎还在想为何她说出了那句话,他叹笑道:“不必了先生,此局我少你三子,你赢了!”
青瑶扶起还在酣睡的哈哧,道:“你问我的很多问题都是在试探我,其实自己心知肚明。另外这纵横十九道棋盘太小,观棋面,倘若再多一道,我赢不了你,你志不在小棋盘,无所谓输赢,就算我们平局吧!”
钟凡长呼一口气:“多谢先生,这一局好长啊!旁边的枯柳已经花开花落三十次,整整三十年啊!”
两人环望四周,光墙之内枯柳已经逢春,雪地早已消融,简直是内外隔绝出了两个世界。原来二人竟是论道入迷,才知圈内时间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三十载,真是一朝执棋无人扰,再觉已是人半生。
“是啊!这一局真是下太长了!”青瑶也感叹道。
“能和先生论道,说不枉此生也足以!”钟凡道,“但棋盘结束的还是太早,有些问题没能请教啊……”
青瑶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就此打住吧!你所论之道,不应该由我与你论,你就自己去悟吧!再说,大同之问,四论争了几万年,要是被我一个小女子答出来,岂不可笑?”
钟凡道:“既如此,我就不勉强了,先生猜出我的身份了吗?”
青瑶道:“基本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了,这次也算是对你的道有了一个大概理解,为何你之道,传世之言如此稀少?”
“佛儒虽多,但后世整合杂乱不堪。所以我这辈子只著了一本经书,足矣!”钟凡气定神闲的回答道。
“你倒是说的清楚,你之道路,过于凶险,可是害了不少人!其中甚至有我宗两任掌门!”青瑶道。
钟凡想了想:“我著书经内容无问题,只是看的人,自己心术不正罢了!”
“先生,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钟凡突然语句严肃起来,“您是否曾听到过?”
青瑶看着他,明白他所指为何,默默点了点头。
“几句?”
“十二句!”
钟凡手指一颤,只觉得不可思议,当真是一个奇女子。传闻,道祖也不过听到过六句。
见已经无事,钟凡也起身,两手相扣,道:“今日与先生相谈,实乃快意,对先生敬佩之情不知如何表达,今遵人间儒门礼法,行叩师之礼!”
说完,钟凡俯身一拜,“那么,我也该告辞了!新人试估计快要轮到我了。”
“今日,我也受益匪浅,再会!”青瑶也起手一拜。
钟凡转身走时,又停顿道:“对了,先生,此次到凡间,其实我是被某人指点来的,他说此处会有一个能影响后世的人,你和他会是谁呢?望保重身体!”
完言,钟凡身影一闪就消失了,光墙瞬间破碎,风雪再次席卷进来,盖住了这一抹春色,青瑶长发被吹起,叹道:“被他知道我的状况了吗?但愿这个人不会是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