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路波涛难狎,轻桨休惊睡鸭。撑到斗牛边,小小船。
甚雨甚风狂骤,不管渔槎颠覆。从此撇芦花,近酒家。
右调《昭君怨》
我第二回说沈家退亲,却不曾提出始未来。你道小姐避到客人船上的话,沈家如何得知?原来那失火的一夜,沈华国曾差两个家人到陆家探问。这两个家人,一个叫雕龙,一个叫绣虎,是沈天孙中后投进来的,最要倚势夸强,吓诈那些乡民,动不动就要伸拳打人、开口骂人,苏州城里都叫他是“生龙活虎”。好失火这一夜,他也同着陆家的众人去寻小姐。及至回来,他要夸功,便不顾小姐的名节,遂添出许多话来,摇头摆脑的说那船上的客人怎么无状;要带小姐去,又要若干银子才许赎;又说小姐怎么精光的被他藏在船里;俺们怎样有本事抢了出来,唠唠叨叨的说上一篇。沈华国这老儿道是儿子才中了个举人,媳妇如此出丑,可不叫人做话靶?当夜父子商量定了,所以差顾小心来退亲。却不晓得陆小姐是个美玉无瑕的,那林孝廉又是个道学不过的。我看林孝廉倒也罢了,他不过是过路的船,喜得人又不知道他姓名,便受些混闷气儿,他还道是于心无愧。单单的可怜那小姐,又没处去诉苦,又没处去辨冤,为了这件事,几乎把个玉貌花容葬送了,岂不是沈家作业么?正是:
匪石可移,美玉难辞蝇玷。
立根原固,精金不怕火烧。
话说沈华国见十月将尽,他收拾了些盘费,要沈天孙上京去会试,道是早去几月,也好在京中温理些旧业。沈天孙拜别了父亲、妹子,带了雕龙、绣虎,又带了一个厨子、一个惯出外的老家人,坐了一只浪船。沈天孙在船上也不看时文,一路来只吃些酒、做些诗,高兴起来还唱个曲儿。这是他天分高、才学大,道取功名有如拾芥。便是少年人有抱负的,十个倒有九个都是如此。
一日到了丹徒,船家催道,买了神福,明日好过江的。沈天孙见泊了船,他便立在船头上。只见众船桅上的旗儿都是飘向北边去的,心中暗喜道:“早又遇着顺风,明日到扬州,也好进城去看一看。”早是雕龙来请他吃夜饭,又听得岸上纳了半日喊,原来上面泊的是官船。沈天孙却被那些守更的鸣锣打梆,闹了半夜,再也睡不着。才合上眼,便梦见有人喊“强盗来了”,却是雕龙梦惊。只见雕龙精赤着身子,掀开船舱的门,往岸上乱跑,早已惊动了前前后后的船上。又听得官船里喊道:“小船不要乱开,等俺们好捉强盗!”那雕龙不顾岸上高低,直管乱跑。官船上的家丁只见黑地里有人跑了过去,便认做是强盗,各人拿了枪刀,都赶上岸去。雕龙见后面有人赶他,越发跑得狠,却被一个家丁一长枪搠着了,喝道:“强盗捉在这里!”船上又拿下火把来照一照,却是个精光的汉子,一枪打背后搠到前心,已是呜呼哀哉了。正是:
可怜刀下鬼,却是梦中人。
话说沈天孙见雕龙去了半晌不见回来,又听得捉到了强盗,便叫绣虎:“你去看一看来。”绣虎到岸上去看,见众人攒在一堆,听得有人说:“强盗为何精着身子?”又一个说道:“并不曾见强盗打劫那个的船,为何这个人便落了单?”又一个说道:“这强盗身边并无凶器,只怕是误伤的。”绣虎叫了几声,又不见雕龙答应。他着了急,打从人丛里挤了进去,近前看一看,道:“不好了,雕龙被人杀了!”众家人见杀的不是强盗,都一哄而散。绣虎忙跑到船上,对沈天孙说道:“雕龙不知被那个杀死在岸上!”沈天孙吃了一惊,道:“你们再去认真了,若果然是他被强盗杀了,也没得话说。若不是强盗杀的,可拿到凶身,明日好送官,叫他偿命。”说罢,只见老管家并那厨子,同着船家一齐跟了绣虎到岸上去。见雕龙浑身都是血,原来是枪戳的。绣虎道:“你们看着尸首,待我去访个仔细来。
”忙问那打更的问道:“你们可晓得这个人是那个戳伤的?”打更的道:“我们在此守夜,并不曾见甚强盗来,单听得大船上的家丁,说捉到强盗了,我们也不晓得他是强盗不是强盗。”绣虎又道:“你可对我说,是那个船上的家丁,我拿五钱银子送你。”打更的啐他一口道:“你这个人好呆,黑天黑地的,那晓得是甚人动手?便寻着了这个人,他也不肯招架,便招架了也不过是误伤。这半夜三更,莫说杀了一个,就杀了一百个,也没处去叫冤。”绣虎倒讨个没趣,同了众人回来,对沈天孙说道:“雕龙不是强盗杀的,听得说是那个座船上的家丁,倒把他认做强盗,一枪搠透他前心死了。”沈天孙道:“你就该根寻这个家丁才是。”绣虎噘着一张嘴道:“那里去寻?除非爷去寻哩。”沈天孙骂了几声蠢奴才,对老管家说:“你明日绝早去买一口棺材来,今夜可叫船家拿一领芦席遮了雕龙要紧。”老家人答应了便去。这沈天孙闷闷的道:“是那里说起?没要紧,把个家人送在这里。”却不晓得雕龙是梦惊自家去寻死的。正是:
处处有深阱,知机者不蹈。
小人一举足,性命即难料。
话说第二日,老家人买了棺材来,沈天孙在船窗里看一看道:“快些收殓起来,把棺材且权寄在寺里。”只见绣虎也买了些纸钱,到材前烧了,就寄顿在慈航寺。大家才上船来,沈天孙又嗟叹一回,只听得船家嚷道:“上半日绝好的顺风,许多船都容容易易过了江,偏是我们这只船上又死了人,挨到这时节,弄得逆风逆水,是那里晦气。”绣虎骂道:“快开船罢,不要讨打。”船家道:“大叔,你们的性命要紧,我们直甚么钱!”绣虎道:“这个江面,我们一年也走上几十次,那里见你这小心过甚的?”船家开了船,还行不上半里,费了无数的气力,又叫道:“大叔,你雇些脚船,拽了纤过去罢。”绣虎道:“要雇你去雇,我是不认帐的。”船家没奈何,只得去捱。那晓得风势越发大了,浪头越发凶了,那船家越发慌了。
沈天孙起初还开了蓬窗,见千层雪浪,一片银涛,涌到金山脚下又沸起来,就像雷轰的一般,不住的赞叹道:“真是大观,若在平风静浪的时候,有甚么奇处!”及至被大浪颠了百十颠,不觉头晕眼花,脚也立不牢,那浪只打进船舱里来。连忙叫:“快关了窗子!”只见合船的人都跪着喊神道。船家道:“不好了,前面的船坏了!”说犹未已,只见自家的船也掀在浪头底下去。稍顷又冒了起来。老家人道:“爷快些走出舱来,拿块船板在手里要紧。”沈天孙才跑得出来,早又是一浪,连影儿都没有了。只见金山上一个人喊道:“快些救人!救起来我是五十两银子!”众渔船听见有五十两银子,他们不顾性命,驾着小船飞奔的抢人,早捞到了三个。十来只船赶到金山来讨赏,那金山上的人道:“银子我不赖你的,只是你把这三个人救活了,也当自家积阴功。”众人才把这三个人背起来倒水。背了半日,早救活两个,那一个年纪大些的,想是救不转来了。这金山上的人又叫取了些干衣服来,替这两个人换了,抬他到没风的所在安下,才拿了五十两银子散与众渔船上。众渔户欢天喜地的驾着船儿去了。正是:
掀天搅地是罡风,平地波涛更不同。
只有生涯江上好,木兰舟载捕鲁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