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讲尤进缝,自尼庵酒散归家,心中自忖说:“雅观楼只我同费人才两人盘住,目下毕如刀又代他拉拢了多少朋友,皆是分肥之物。如今须想一法,大大弄他笔银子。”想自己将来受用。俗语“先下手为强”,想了半夜,偶然触着胸中一件,记他从小,先生劝他,读书可以做官。他回先生说,不消,将来买个官做做罢。虽是小孩子话,可以见其志量。明日用话打动他,看他何如?次日将中,会雅观楼在迷香深处吃鸦片烟,两个小妖服侍。尤寻到便说:“昨日你胆太大,如此软地,没点价钱就冒险去,若非毕兄,没得百十银子,贤弟不能出柜。”雅观楼说:“不用谈,我已称了十两银子,绝早订发人送与毕府,以后闲走,大可放心。”尤进缝便道:“非是我说倒旗枪话,你我背后讲,大小要有个老虎皮遮身,原不出奇。即如昨日事,你若有个功名在身上,无论自挣捐纳,那些匪徒也不敢罗唣。平日再同些小官酬应,他肯来碰这个方子。都是你我受他的气,亏我是个□脚,平时有朋情。你是初出土的嫩笋,外人把你当做呆鹅。前者娶一娘,若非我有点手段,未必平安无事。人抬到家,让你睡得安稳。”雅观楼听这一席话,说:“好哥哥,我怎么好哩,从小又不肯读书,人家进学,中举做官,是读书中出来。
我的书到放在九霄云外。”尤说:“捐个前程,也是一样。便做一任小官,那怕到任一个月,告假归家,就是乡绅了,那个不敬重。你回家享田园之乐,过一世快活日子,出去便是老爷。”雅观楼此时,心已被他说动。道:“我今要捐个甚的官才好?”尤说:“有大有小,听人捐去。”雅观楼说:“想做个县官玩玩。”尤说:“要得二万金,可以到任。只要官运好,到任后遇几件事就可将本寻起,久坐寻得多,又可以加捐知府。俗说,三年穷知府,十万雪花银。这是稳准得很的。”雅观楼说:“此事非玩笑事件,须与母亲说明。”尤说,“你与太亲母说知,等我代你办得停停妥妥,在部里领了凭下来。你去到任,辗转不过三个月功夫,门口就换了样子。”雅观楼听到此处,不由得心里一定要办。旋即将一番言语,告诉赖氏。赖氏说:“此是正经事,我不拦你。但你年纪尚小,未过二十岁,此事须在三十内外人做,那里有这样小孩子老爷,须迟得十年才可。目下捐个监生顶带,再捐现任官做,岂不是好。”雅观楼道:“我等不得,我恨不得明日就到任,才称我心志。”赖氏说:“须请尤哥哥来商议,看他想个法,可以行得。”尤进缝坐园中,即有人来请说话,知其有几分妥局。
尤进内宅,赖氏接见,如此云云。尤说:“太太所虑者,妹夫年幼。明日履历上多填几岁,喜得身体像三十内外人的样子。若做州县官,到还去得。”赖氏说:“他那里会审事。”尤说:“做官全靠师爷,多大年纪人做官,离了师爷就不是的。”赖氏说:“我到底愁他年轻。”尤说:“亲母家中同妹夫斟酌,这是无非闲谈,可行可止。”雅观楼决意要行,赖氏无法,说:“家中这几两银子,都是你的,听你用罢。我也不管,让你做个官玩玩,你才得死心踏地,在家里过安稳日子。这些做官事情,做娘的一毫不晓得办。
你去与尤亲翁商议,要多少银子?如何办法?”此时,雅观楼与尤进缝在园中密议,不期费人才来到园中,尤便止住不谈。雅观楼留他吃饭,饭毕,专候雅观楼出去闲玩,好作陪堂。尤推有小事告辞,止费一人,他也就走。晚间,尤进缝独自到园,与雅观楼细谈。到半夜,说定三五日内择吉动身。尤进缝见事已说定,银子随他带出去办,他便起了昧心之见,说:“我先弄两千金,捐个典吏做起来,谅他不能来同我要银子。找到我任上,我自有道理办法。且家中一概都瞒住,只说出门代人办件债务事情。”主意想定,他便叫雅观楼一应人都瞒着,三个月后,我领了到任文书下来,那时再为张扬,收拾到任。雅观楼一一遵从。
钱家银子,都在银号,取票到铺中兑齐,即到码头看船。刚刚事有凑巧,恰有一只大船泊于空处。见船尾坐一个俏丽梢婆,不由得一见,魂灵儿被他勾摄去了。两只眼就盯在这女郎身上。这女郎偏伶俐可人,即唤梢公上岸,问:“这位客人,可是叫船的?”尤进缝听他是山东人口音,说:“我们要叫船进京,你家船可装么?”梢公说:“我们专装进京人。”尤进缝说:“我们有二万银子,进京办公,须要小心妥贴。”这梢公听得有二万银子,船钱随便将就,彼时说定,尤进缝归家,带了一个仆人、银子上船,即扬帆北上。临行时,会见费人才,淡淡说了句:“代家父出门办件首尾事,约个月即回。”此时,雅观楼心无二用,专望京报到门,一切玩处总不到。费人才只说他收了心,每到园中,但见吃鸦片烟,静坐而已,莫明其故。
单讲尤进缝,船到山东地界,舟人将船泊于芦荻深处。尤以为一路船行,绝少偷空之处。今日泊舟不行,要与这妇人挑逗一番,若能得手,客边颇不孤恓。正想间,只听见前面梢公说:“动手罢。”后面梢婆穿大红窄袖短袄,手执双刀,从船中小门跳出。尤进缝此时还说油儿话,说:“奶奶还会玩双刀,可会玩独棍?”这妇人骂了一句:“瞎眼囚,滚了罢。”手起一刀,挥成两段,弃于河中。这仆人唬得魂飞天外,双膝跪在舱内,求女王爷饶命。女郎说:“我不杀你,借你口带个信与他家,这囚囊瞎了鸟眼,把我们当做花船看待,该得送死。你上岸滚去,我们船已到家门口,再迟一刻,我家老王爷出来,你就没命。”仆人拿了行李,即行登岸,身边只有几钱散碎银子,觅饭店住一宿,再作归计。谁知遭唬染病,一病三个月,行李衣裳典卖俱尽。
幸得已到五月,天气渐热,病亦小愈,饭店催他出门,只得沿途行乞。一天走十数里,竟要走到夏末秋初,才得到家。这里,雅观楼望到三个月,诸事打点,预备到任荣行,渐渐说出捐官之事。费人才口中不言,心里暗想说:“当初与他茶馆立议,何等说法。他今两万银子到手,足有几千两银子可寻,他便瞒我做事。这等负心,叫他翻在天妃闸淹死。”此是费人才怀恨闲话。雅观楼心里,想到不日要赴任出门,六月初一日又是赖氏生日,指望贴起报子来过生日,因请毕、费二人来问:“可以行得吗?”他们二人见此事又是尤姓去办,也随便含糊其词,说:“已经报捐,贴报亦不碍。不过贴个即用知县而已。分发未见部文。”于是雅观楼即请人写报贴。到初一日,拜寿者无非玩友结拜等人,说些恭维的话。尤老实来拜寿,大加惊诧。问及始知,他儿子出门,是办此事。真是个老实人,他腹中便说:“此事也不应瞒我,可笑。”
彼时座中有一个人,席散心里打稿,有了篇文章。此人即毕如刀,说这事是笔大财气,小钱要大大用笔银子。明日就要去办,迟则捷足先得。次早,去会一个专门搭台多事的个劣绅,告他“贱役矇捐,诉出钱是命本姓吴,幼年曾为某宦服役,其妻做稍媒与贩人口,某年有案在县。如此卑污身家,岂容滥侧绅衿之列。”这一纸进去,分明是送的分大礼,官里即出票,带人质讯。可怜才过生日,到第三天。即有当地坊保,同几个差人到大厅坐下,要请钱大爷一会,说分礼金。雅观楼尚未起来,说厅上有多少人请会。只道报子到门,连忙起来,穿了衣服,即到厅上。有两个头翁,身边取出花边票子,请钱大爷过目。说:“老爷等钱大爷回话。”雅观楼吓得面如土色。内有一个头翁说:“钱大爷,你不是不开口,要屈你同我们走走。不要带累我们,已把轿务现成,抬你老人家到县前,觅个好地方你住下,包好如意。”雅观楼仍迟疑,这两个将他带拖带拉,到门口推他上轿,一溜烟抬去。赖氏不知儿子闯出甚么祸,叫人请费人才与毕、管三人到县前,代他儿子办官事。毕如刀是安定的绳索,差人进门,他就在费人才家客位内谈心,说雅观楼事,大家都要进进财。如尤进缝独得,下次不好办事。正说间,赖氏来请。
毕、费二人先去见赖氏,管嘉卿仍未请到。赖氏尚蓬着头,说出早间的事故。毕如刀说:“不碍事,我去办得妥妥贴贴,不叫兄弟吃苦。”赖氏重重拜托了毕如刀说:“事后重谢。”毕如刀说:“此事长在晚生身,止不必多渎。此刻要几两银子,县前零用。”赖氏随即取一封银子,交与毕手,速赴县前,差人在县前左远,暂租了一所空房,收拾得齐齐整整。雅观楼下轿,即有人打水净面,泡上盖碗龙井茶来,即刻摆上满桌点心,宽汤细面。有两个小伙计陪他,又有说书唱曲玩友,纸牌色子,一应俱备。雅观楼此时,反不过意,说:“诸位如此待我,何以为报。”内有两个小伙计说:“大爷把府上用不着的银子,挑担把我家伙计,就算拜你大光。”闲话间,毕、费二人已到。雅观楼此时已麻木,说:“他们拉我在这里,如此管待何故?”毕、费说:“兄弟,你自己闯的祸,不向我们商议,听信尤进缝的话。要晓得,这件事没万把银子,是有红衣裳穿的。小小一个军罪,还要打四十大板。话回坏了,嘴要打出血来。”雅观楼一听,就哭起来,要寻死。毕如刀说:“有我,若叫你到老爷堂上跪讯,我誓不见你。”雅观楼跪下,求他救命。毕说:“你舍得用银子,我包你三天回家。”雅观楼无有不依,但求早些归家。
毕、费说:“安稳在此地坐坐,我去代你办事。”刚说话,管嘉卿亦到,三人同去会原差,讲定差房五百两,老爷三千两,告状劣绅一千两,将状子说明,拿出销毁,不留形迹,着费人才回赖氏信,请他放心:“不过用几千两银子,事是一点没有。”毕、管二人回雅观楼信,亦如此说法。彼时,原差又摆上七簋中饭,肴极精美。饭过,又拿出牌色来,请雅观楼手谈。雅观楼又回说:“牌我认不得,掷色子罢。”众说:“到是掷掷热闹。”来到下午,雅观楼已输下五百两,大众停住色子,说结清一账再玩。雅观楼说:“让我回去取银子去。”众说:“你只批个手票,到尊府来取,晚间再掷,恐怕做了上家,即将此帖缴上,如此最妙。”晚饭精美不叙。饭毕,又叙上夜局,他便欣然从事。几人攻打一门,未及天明,又输下一千五百两,连前,共二千两。又写手票一纸,天明始睡。毕、管二人,微睡片刻,来会赖氏,催他办事,起速将银办齐,“令郎在下处,一天一夜已输下二千两。”赖氏无法,在银号内兑出六千五百两来了事。仍有寓所堂食、伙计一切杂费,又五百两,通共七千两。破出银票几张,当天了事。雅观楼回家,赖氏百般安慰,怕儿子受了惊吓。说了句勉强话:“道是财去人安乐。”这一番风浪过去,有分教:
朱提作祟难施法,祸到临头尚不知。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