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欧战刚刚打响,德国气势方张,欲拉拢中国的威廉对袁克定说:“中国的东邻日本和西南的英国(英属殖民地印度、缅甸)都是君主立宪国,北面的俄国更是君主专制国。因此,中国实在不适合共和。如改为帝制,由令尊主持国事,则更为妥当。到时朕会全力襄助此事。”
见袁克定似有所动,曾经一即位就罢免铁血宰相俾斯麦的威廉把当年对载沣讲的那套“强干弱枝”的理论又复述了一遍。
结果,袁克定一回国就向袁世凯提出两项建议:
一、迎王士珍来京,代替段祺瑞主持军事;
二、在总统府内设陆海军大元帅统率办事处,为全国最高军事机关,总统挂帅。
刚愎自用的段祺瑞的确在不打招呼的情况下提拔重用了许多门生故吏,使陆军部隐然成为一股势力,但忠诚的秉性决定了其永远不可能背叛袁世凯。
不过,至少有两件事让袁世凯觉得,袁克定的建议应当采纳。
一次,几度想把徐树铮从陆军部次长的位置上调离的袁世凯又向段祺瑞提出这一老生常谈,谁知段当场发飙:“很好,请总统先免我的职,随后要怎么办就怎么办!”
另一次是“二十一条”交涉时,袁世凯正焦头烂额,陆军部很不识趣地上了一道呈文,请求增加部员薪水。袁怒批八个字:稍有人心,当不出此!
河北正定。
袁克定亲自去迎王士珍入京,对方却以“不愿过问政治”回绝了其美意。袁克定磨了半天,最后道:“不参加政治活动可以,难道不能到北京看看我父亲吗?”
北洋之龙沉默半晌,同意了。
不久,凌驾于陆军部、海军部和参谋部之上的陆海军大元帅统率办事处成立,段祺瑞、刘冠雄、陈宧、萨镇冰、王士珍和曹锟为办事员(常委),陆军总长的权力严重缩水。
倔强的段祺瑞开始消极怠工,部务全交给徐树铮处理。
一天,袁世凯查问一件公事,段祺瑞茫然不知所答,半天才说:“容我到部查明。”
袁世凯高声道:“怎么还待查明,你的呈文不是早都送来了吗?”
很快,秘书夏寿田私下里便听到总统的吐槽:“人家都说我重视北洋团体,其实我何尝有南北之见?如果南方人不反对我,何尝不能重用他们?”
未及回答,袁世凯又道:“你看,小站旧人暮气沉沉,华甫(冯国璋)要到12点以后才起床,芝泉(段祺瑞)老不过问部务,咱们北洋成了什么样的团体!”
每天下班,夏寿田都要和同门师弟杨度凑在一起密谋大事。他知道,一向坚信自己是王佐之才的杨参政是瞧不上参政院的闲差的。
早在熊希龄组阁时,杨度本来有望出任交通总长,结果在梁士诒的作梗下被周自齐顶替。只对教育、司法和农商三个俗称“冷衙门”的总长人选有话语权的熊希龄给杨度协调了一个教育总长,好言相劝老友“帮帮忙”。
谁知杨度冷言冷语道:“我帮忙不帮闲!”拒绝赴任。
于是,以当帝王师为毕生追求的杨度在郁郁不得志中把希望寄托到了下一代身上,成为袁克定的狗头军师。
雾中风景
1914年底,总统府军事顾问蒋百里上了一个条陈,建议在陆海军大元帅统率办事处的直接领导下成立一支模范军,给老气横秋的北洋军打打强心针。
夏寿田与袁克定立刻附议。
除了觉得提法比较高调,给改成“模范团”外(袁世凯自任团长),一切均按军事理论家蒋百里的倡议规划:
一、模范团的士兵从北洋各师的下级军官中抽调;
二、模范团的下级军官从各师的中级军官中抽调;
三、用五期练成十个师的模范军官。
当时全国的北洋军合起来还不到十个师,进展顺利的话,从第二期就开始担任团长的袁克定便能另起炉灶,培植自己的势力。
除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外,还有两个原因促使袁世凯力推模范团。
第一,如曾经看过剿办白朗起义相关电文的蔡锷所言,北洋军已不堪大用:
先后调动所有兵力的三分之二,费时近两年,械齐饷足,奖赏超乎常规,而白朗纵横出入豫、鄂、陕、甘,如履无人之境,谁说小站兵力足以威令天下?云南一个师,足够打败北洋十个师。
第二,割据一方的北洋军头已形成各自的利益集团,动不动就跟北京叫板。
二次革命时,段芝贵率第二和第六师南征。六师师长李纯打下江西后被任命为江西都督,二师师长王占元则因驻守湖北接应,什么都没捞着。
论资历,王占元比李纯老;论年纪,也比他大十来岁。心中不满,可以想见。
问题是王占元的反应令人费解,他把气撒到顶头上司、接替黎元洪任湖北都督的段芝贵身上,整日给领导穿小鞋。
段芝贵也不是吃素的,收集了一堆黑材料,暗中参了王占元一本。
奈何王师长情报工作搞得比较扎实,破获了段芝贵的密电,看完后气鼓鼓地打电报向袁世凯辞职。
王占元的兵跟他十几年,你批一个“同意”试试?
袁世凯一面派人到湖北调和矛盾,一面升王占元为湖北军务帮办,以平其怒。
疗效只持续了一时。
由于段芝贵频繁往来于北京和湖北,离鄂期间的工作由王占元暂代。结果“干殿下”痛苦地发现,每次回来王师长的态度都比之前更为骄横。
而且,王占元扩了权,第三师师长曹锟就必须得扩,毕竟人在清末当镇统时王只是个协统。于是,曹锟捞了个“长江上游警备司令”的头衔。
由此引发的连锁效应是,对两个重要岗位上海镇守使(军分区司令,位同前清总兵、民初师长)和松江镇守使也不得不有所表示。
有兵权而无地盘的张勋不干了,给自己的“长江巡阅使”一职正名,制定了一个条例,把长江流域各省一律划入其势力范围,并呈请公布实施。
袁世凯大惊,立即批示:“长江上游已另设员警备,该使不宜过劳”,并规定张勋的巡阅范围是从安庆(安徽)到上海……
为了化解统治危机,袁世凯着手在地方推行“军民分治”。
这既符合历代开国后偃武修文的惯例,也是黎元洪早就在湖北开展过的实验。当时,黎的笔杆子饶汉祥用骈四俪六的文章力陈唐代藩镇之祸,给全国人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切割权力,自古不易,袁世凯的措施迂回曲折。
首先,废除“都督”,改称“督军”。以前是什么都能督,现在只能督理军务;
其次,给各省督军加将军衔,在北京设将军府,由段祺瑞管理。按照袁的说法,将军既可内调北京,也能外放各省,流通自由。其实明眼人都清楚,将军府就是个坑,掉进去便出不来,只能坐冷板凳;
最后,改原都督之下的“民政长”(省长)为“巡按使”,兼管军事。当然,这必定会引起督军的反弹,但袁世凯尽量起用前清的封疆大吏为巡按使,结果军头们在情感上非但不好拒绝,还得自觉接受老领导的监督。
废督裁兵是维护国家统一的必须,但也因此,袁世凯犯了众怒,在各地埋下了反叛的隐患。
为了配合大总统全面左转的政治立场,“相国”徐世昌掀起了一阵复古的浪潮,把中央的官职全部改回旧称,并在法制局局长顾鳌的建议下,由政事堂议决,交参政院颁行恢复了“公、侯、伯、子、男”五等爵。
一批有行政经验的遗老遗少被返聘回来做官,支撑民国这栋摇摇欲坠的新屋。舆论讽刺参政院有“枯木逢春之气象”,袁世凯的辩解是:
汉之良相即亡秦之退官,唐之名臣即败隋之故吏。政治不能凭虚而造,参政责任极重,非富有经验者不理。
对此,朱尔典附和说:“老成持重者联翩而出,是政治稳定的吉兆。”
也是人心大乱的肇始。
以劳乃宣为代表的投机分子倾巢而出。
庚子国变时,吴桥县令劳乃宣写了篇《义和拳教民源流考》,居然“考证”出义和拳为白莲教支流,奏请朝廷取缔拳匪,名噪一时。
此番他故伎重演,写就《共和正续解》,说当初周成王登基时因年幼不能理政,由周、召二公辅助,称为“共和政治”,由此知共和乃君主而非民主政体。
接着,“劳你宣”笔锋一转,说溥仪仍在幼冲,故袁世凯可居总统之名,行摄政王之实,等十年后再还位清帝,受封王爵……
从赵尔巽那儿收到劳乃宣的“大作”后,袁世凯一笑而过。见七十岁的老头求个官也不容易,便给了个参政院参政。
谁知刹那间便刮起阵阵阴风,国史馆编修宋育仁甚至抛出“还政清室”的谬论——不明真相的还以为大总统真的准备禅让了……
谣言越传越广,连刚刚就任国史馆馆长的王恺运,拜访徐世昌时也揶揄说政事堂少了一块匾,匾上应题“清风徐来”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