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冀大总统开诚心、布公道,竭力保障民权,捭国家得确定不拔之宪法,则仁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临死哀言,尚祈见纳。
举国哗然。
袁世凯接连发电慰问,并责成江苏都督程德全限期破案。
悬赏之下,两名学生到巡捕房(租界警局)报案,说一个跟他俩住同一间旅馆名叫武士英的曾开口借钱,并自诩杀人后即能如数奉还。
警察赶往旅馆,武士英已不知所踪,只发现一张写着“应桂馨”的名片。
在一家妓院,警察逮捕了应桂馨。两天后,杀手武士英落网。
从应桂馨的寓所抄出大量同北京往来的密电,直指内务部秘书洪述祖。
其中两封,坐实了二人买凶杀宋的罪行。
洪述祖:毁宋酬勋位,相度机宜,妥筹办理。
应桂馨:匪魁已灭,我军无一伤亡,望转呈。
一个“望转呈”,又把洪述祖的幕后指挥赵秉钧牵扯出来。
洪述祖早年在湖北混社会,卖假地契给洋人,造成外事交涉,被张之洞下令通缉。后经巡警部侍郎赵秉钧求情改为逐出湖北,从此投靠赵,成为其心腹。
洪述祖奉命收买应桂馨,盖因此人黑白两道通吃,还当过孙文的侍卫队长,可以借其革命党的外衣在南方搞间谍活动。
不久,国民党在竞选中独占鳌头,赵秉钧痛感总理的位子还没坐热就要被撵下台,惧恨交加,命应桂馨运作上海的媒体抹黑宋教仁,编造其贪污纳贿乃至生活作风问题。
当然,赵秉钧不是没有考虑过消灭宋教仁的肉体,他在等待时机。等到宋的演讲把袁世凯都激怒时,洪述祖来到了总统府。
洪述祖:“国事艰难,不过二三人反对所致,如能设法剪除,岂不甚好?”
袁世凯:“一面捣乱尚不能了,况两面捣乱?”
没有答应。
待宋案发生,袁世凯急召洪述祖,问及宋教仁究系何人所害时,洪说“这还是我们的人,替总统出力”。
袁世凯脸色煞白,面有怒容,洪述祖出府后惴惴不安,旋即告假赴天津养病。
其实,赵秉钧干的这事在我国博大精深的政治文化中有专门的术语:希旨承颜。
即在领导不便明说的情况下揣摩其意图,然后放手去干。踩准了扶摇直上,踩错了万劫不复。
愿赌服输。
袁世凯何尝不恼恨宋教仁?但直接动刀子代价太大,自己毕竟是国家元首,不是陈其美。
因此,召宋入京,是想通过协商化干戈为玉帛。岂料,担心相位不保的赵秉钧选择了先下手为强。
当然,群情激愤的国民党是不会去做冷静的案情分析的。在宋教仁的追悼会上,黄兴献上了一副对联:
前年杀吴禄贞,去年杀张振武,今年又杀宋教仁;
你说是应桂馨,他说是洪述祖,我说就是袁世凯。
虽说宋教仁“舍袁就黎”的举动使得袁世凯貌似具有充分的作案动机,但无任何证据显示他同宋案有关。
杀吴禄贞是千钧一发下的“斩首行动”,杀张振武更是黎元洪的主意。但杀宋教仁,作为利益攸关方袁世凯根本逃不脱舆论的指责,得不偿失。
况且,国民党既已雄霸国会,杀了宋教仁也于事无补。宋一死,正好师出有名,不管政治倒袁还是武力讨袁,都能得到国民的拥护。
素来客观公正的张一麐的结论,也许最接近这一版故事的真相:
宋案之始,洪述祖自告奋勇谓能毁之。袁以为毁其名而已,洪即唆使武刺宋以索巨金,遂酿巨祸,袁亦无以自白。小人之不可与谋也,如是。
以上就是如电影《禁闭岛》般的前九十分钟,下面进入刺宋案的另一个版本。
艺术的魅力源于其内容的多义性,历史的复杂则超越了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推理。
宋教仁的“罗生门”
当武士英和应桂馨从公共租界移交给上海当局后,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先是武士英吃了一个毒馒头暴毙狱中,再是应桂馨成功越狱,逃之夭夭。
而负责看守监狱的沪军六十一团是陈其美的老班底,戒备森严,除了陈本人,几乎没人能搞出一死一逃这么大的手笔。
事实上,应桂馨在狱中潇洒自如,甚至有恃无恐地吸鸦片,安逸得跟自己家似的。
联系到应桂馨是陈其美的青帮兄弟,给陈当过谍报科科长,向北京“投诚”还不到三个月,里面的内幕就引人遐想了。
当然你会说,应桂馨和洪述祖的电报在那摆着,还能有什么隐情?
通读两人的往来电文不难发现,洪述祖关心的是如何诋毁宋教仁,当他听说应桂馨能搞到宋早年在日本的犯罪记录时,立即许以重金。
而刺宋则是应桂馨主动提出的,在洪述祖发“毁宋酬勋”之前。
暂且不论“毁宋”到底是毁灭还是毁谤,就应桂馨对杀宋教仁比洪述祖还热心(若不去宋,恐大局必为扰乱)这一点而言,都值得刚步入社会的大学毕业生学习,那就是把别人的事当成自己的事来办,想人所想,急人所急。
敏锐的你不难猜到,应桂馨的幕后指使可能是陈其美。
草菅人命的魄力不用怀疑,毕竟人前科累累。问题是,动机呢?
首先,陈其美不爽宋教仁很正常。因为宋根本看不起孙,经常在日记中指责其“素日不能开诚布公、坦怀待人,做事近于专制跋扈”,还曾直接对日本友人说:“孙逸仙是落后时代的人物,不足以指导革命运动。”
其次,自从唐内阁倒台,陈其美从工商总长变成无业人员后,心理落差一直比较大。于右任在给友人的信中就说,陈其美如今在上海很无聊,成天躲在家里,客人也不多见,攻击他的人还说他整天在娱乐场所厮混,其实哪有这回事。
信末,他不免有些慨叹:“昔日的沪军都督,如今混成这样,你说可怜不可怜!”
反观宋教仁,年纪轻轻,蒸蒸日上,不日便会出任内阁总理,让一帮老同志情何以堪?
而事实上只要有国人的地方就有权力斗争,革命阵营内部也不例外。
最后则是无法调和的根本矛盾,即“革命成功后,革命党往哪里去”的问题,由此在国民党内部分化出“孙系”和“宋系”两派。
娜拉出走以后怎么办?这是鲁迅借用易卜生的《玩偶之家》抛给革命者的终极命题。
从来破坏易,建设难。当孙文的洋顾问端纳看过他那张画着密密麻麻的“铁路线”的地图后,在给朋友的信中这样写道:
从这张地图可以看出孙文先生狂妄极了,简直是个疯子。他完全不切实际,对自己将要开创的事业缺乏最基本的了解。
的确,根据孙文的描绘,铁路时而翻过崇山峻岭扎进海拔四千多米的西藏,时而又穿越茫茫戈壁来到一望无际的蒙古草原,整个一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革命家是人群里的酵母菌,只有当国家害了重病时才能如鱼得水,呼风唤雨。而在和平年代,这些人毫无用武之地,大多抑郁而终。
所以,秋瑾走向死亡,徐锡麟走向死亡,林觉民走向死亡——也许冥冥之中都意识到青春背后没有东西了,就此了断。毕竟革命成功后,梦想不再是梦想,必须落实到制度的改革和琐碎的行政事务上,诗意烟消云散。
故由乱而治之日,便是革命家生不如死之时。烈士暮年,老骥伏枥,没权的刀枪入库也就认了,有权的则可能突变为终生革命家,从政治革命到文化革命,从革敌人的命到革自己人的命。
作为《临时约法》的起草者,中华民国政治体制的缔造者,宋教仁取代孙文是大势所趋,也符合同盟会从革命党向执政党转变的历史进程。
但从孙文拒绝出任国民党理事长来看,其内心是抵制这一转变的。常年策划起义的他坚信枪杆子里出政权,主张同盟会仍为革命组织,今天可以拥袁,明天操家伙便能反袁。
不要以为去修铁路就意味着默认了出局的现实,也可能是曲线救国,争取一击命中,彻底整垮宋教仁。
这就是宋案真相的两个版本。
镜头切到六年前,二十五岁的宋教仁潜入东北,成立同盟会东北支部。其间,他四处走访,遍览群籍,写就《间岛问题》一书,成为对日交涉的有力根据,以至于惊动了中央,要以五品京衔邀其入外务部供职。
如流星划过夜空,宋教仁以天纵之资给国人带来了唯一一次走向共和的希望。可惜,倏忽的逝去使初具规模的制度设计戛然而止,空留一腔“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遗恨和一句至今无解的百年之问:
在这片专制深厚的土地上,到底有没有可能实现宪政民主?
诚如于右任为宋教仁撰写的铭文:“先生之死,天下惜之。先生之行,天下知之。吾又何记?为直笔乎,直笔人戮;为曲笔乎,曲笔天诛。呜呼!九泉之泪,天下之血。老友之笔,贼人之铁。勒之空山,期之良史。铭诸心肝,质诸天地。”宋之死不单单是一党一姓的损失,更是全体国民南柯一梦醒来后的怅然若失……
潘多拉的魔盒业已打开,刚刚启动的民主实践又回到了以武力决胜负的旧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