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教育我们不要以己度人,官员眼中的意识形态同我们所理解的大相径庭。在官员眼中,这玩意儿即使逻辑上不能自洽,被时代抛弃,遭世人唾弃,也是个不可多得的法宝,既能清除异己,又可兜售人情,当真是国之利器,百用百灵。
辛亥后,孙毓筠获释,任江浙联军副秘书长,旋即出任安徽都督。
可惜等他空降过去,才发现安徽遍地都是都督,根本没人把他当回事儿,个把志存高远的还准备攻打省城。
孙毓筠只好向南京求救。岂料前门驱虎,后门进狼,招来了柏文蔚。
柏的军队迅速稳定了安徽的乱局,而他本人也董卓附体,跟孙毓筠抢起都督来。
官司打到南京,孙文很为难。又觉得两人二十年的交情,当无大碍,便将皮球踢了回去。
事实证明,权力面前,友情只是浮云。
当孙毓筠的心腹被柏文蔚砍死时,他只能选择默默地离开,怀着对同盟会的满腔怨恨跑到北京,去临时参议院报到。
袁世凯对这个失意的议员高度重视,把锡拉胡同的旧宅和端方的一个爱妾送给他,致使孙毓筠彻底倒向大总统,并引来种种非议。
象来街,临时参议院。
陆徵祥向议员介绍六位总长候选人(其中同盟会籍三人)。这是他第一次向临时参议院作报告。
与会人员的评价只有十六个字:猥琐支离,毫无政见。旁观骇异,全院失望。
陆总理在国外太久,把脑子呆傻了,不懂墙内的会怎么开。
再加上想跟议员们套套近乎,刻意放低姿态,东拉西扯。一会儿说在驻外使馆工作时,厨师的薪水都要从他工资里出;一会儿说自己不吃花酒,不肯借钱,不恭维官场,回国后被各界视为怪人,颇多质疑。但清夜自思,又不失为生平一大乐事……
一场演讲下来,岂止被视为怪人,简直就是纯吊丝。
临时参议院当即投票,把陆徵祥提出的六个总长全部否决。
对此,民国史家李剑农评价道:
此举诚属幼稚,好比小孩得了一铅笔刀,随处乱砍,不管有效无效,有害无害。
的确,之前王芝祥的委任状未经唐总理副署,在议员那竟能通过,《临时约法》已成空文。而现在只因陆徵祥的发言杂乱无章,就对其组阁全盘否定。政治活动至此,可谓形同儿戏。
新疆。
俄国在边境制造事端,借题发挥,派兵攻打喀什,并绑架中国平民和官员,新疆都督杨增新告急。
章太炎义愤填膺,撰文狂喷:
借款不成,势即瓜分,究其原因,在政府之无能。政府之无能,在参议院之筑室道旁,用一人必求同意,提一案必起纷争。始以党见忌人,终以攻人利己。名曰议院,实为奸府。请大总统便宜行事,毋再拘泥《约法》,以待危亡。
袁世凯重新拟定了阁员名单,一面将议员里的领袖人物请到总统府磋磨,一面让人放出风去,说再不通过即以武力解散参议院。
终于,陆内阁艰难开张。
阳寿只有唐内阁的一半。
生存的障碍不是无知,而是傲慢
追根溯源,杀死陆内阁的是黎元洪。
不要觉得好多集没露脸,就以为黎胖子领了便当。人经营湖北,图谋大业,选上副总统都不去北京,就是要稳坐老巢,拥兵自重。
武汉的不和谐因素有很多,主要集中在“首义三武”身上。
军务部长孙武主动向黎元洪靠拢,副部长蒋翊武跟同盟会眉来眼去,另一个副部长张振武东奔西走当独行侠,最不可控。
起义前,孙武和蒋翊武分别是革命团体共进会和文学社的老大,派系矛盾由来已久。
两人斗得越凶,黎元洪越高兴,还时不时把火往张振武那边引。
张振武是个炮筒子。
起义时黎元洪扭扭捏捏不肯做都督,拔枪要毙他的是张振武;满城的旗兵反攻军政府时,要拿他脑袋安抚叛军的也是张振武。
而且,张大侠一贯不尊重领导,对黎元洪呼来喝去当阶级敌人看,黎督的任何人事安排都要不阴不阳地讽刺两句,深深地伤害了黎胖子的自尊心。
南北议和期间,张振武携款数十万跑到上海去买枪,结果碰到日本奸商,买了一堆废枪。
黎元洪得知后,电催他返回。讵料张振武看到议和濒临破裂,准备去山东投靠蓝天蔚,北伐清廷。
无组织无纪律,此风一开,以后队伍还怎么带?心念及此,黎元洪严令张振武回鄂。
归来后,黎元洪认真查账,细追每笔款项,惹得张振武勃然大怒,冲进都督府指着他鼻子大骂:“当初把你拉出来当大都督,现在你富贵了,也清起我们的账来!”
黎胖子不吭声,挥笔核销了张振武的发票。
其实,首义后张振武纳妾九人,私生活不检点,难免有侵吞公款的行为,但数目不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照黎元洪这样锱铢必较小题大做,不如搞整风运动算了。
整风没搞起来,倒孙运动爆发了。
一帮原共进会的革命士兵,起义成功后不但没分到革命的果实,还被投闲置散,弃如敝履,一个个别有忧愁暗恨生,全把气撒到孙武头上,高喊着“驱逐民贼”的口号,冲向军务部。
幸亏孙武跑得快,躲到汉口的租界里。乱兵烧杀抢掠,扣押了蔡济民等军务部高官,跟黎元洪叫板。
孙武寒了心,主动辞职。黎元洪趁机把军务部缩编为军务司,两个副部长蒋翊武和张振武均被罢免,只留以“顾问”的虚衔。
一场乾坤大挪移打完,军政府上下全成了黎元洪的心腹,兄友弟恭,其乐融融。
蔡济民很识趣地拒绝了军务司司长的任命;蒋翊武一头扎进同盟会的怀抱,不跟武汉这帮人玩儿了。只有张振武不甘心边缘化,把持着武装力量将校团,继续死磕。
为了改组这个团,黎元洪想尽千方百计,却连派个副团长过去都被赶回来,顿时感到不下黑手不行了。
可惜,张振武是公众人物、革命元勋,杀了他既会遭到舆论非议,又容易引起连锁反应,破坏湖北的稳定局面。
因此,黎元洪将皮球踢给袁世凯,向北京“推荐”张振武出任“东三省边防使”,还给他一镇军队,天天盼着这尊大神能早日离境。
张振武一心想扬名立万,根本不用家长操心,已经开始收拾行装。
袁世凯却不乐意。东三省是战略要冲,怎么可能用一个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人?
他拖了一阵,随即电令三武入京,授予“总统府军事顾问官”的虚衔,以示笼络。
孙武和蒋翊武都默默地接受了,唯独张振武,又开始放大炮:“我们湖北人只配当顾问官吗?”
他两次上书袁世凯,要求外派戍边,其实是想效法黎元洪,霸占一块地盘。
为了敷衍张振武,袁世凯授其为“蒙古屯垦使”。
但凡懂点事的,拿了俸禄也就算了。可他一根筋,三番五次地申请拨款,要当真的屯垦使。
袁世凯搪塞说政府没钱,张振武大怒,撕了委任状,气呼呼地回武汉去了。
精力旺盛的他又在湖北四处奔走,上下串联,设立了屯垦事务所,一边筹兵,一边找黎督要经费。
黎元洪则一面敷衍,一面发文痛斥武官干政的“十大害”,着手在湖北推行“军民分治”。
张振武针尖对麦芒,在一次公开演讲中煽动道:“革命非数次不成,流血非万万人不止!”
一批下岗的起义同志受激,暗中策划“二次革命”,准备武力推翻都督府。
幸亏黎元洪提前侦破,一举捣毁该反革命团伙,砍了十几个带头的,镇压下来。
见武汉派系林立,乌烟瘴气,袁世凯派去了两个湖北籍的参议员了解情况。
连月来,无论袁世凯作何选择,黎元洪都坚定地站在他这边,还经常发些貌似忧国忧民的通电,怒斥南京集团的拖延刁难,赢得了袁的好感。
因此,通过参议员,黎元洪同袁世凯达成了一项秘密协定。
饶汉祥的剧本“梨园红”的戏
收到大总统的电邀时,张振武喜上眉梢。因为按电报里的说法,他即将走马上任梦寐以求的东三省边防使。
张振武带着三十多个将校团骨干,拿着黎元洪给的四千元路费,趾高气扬地踏上了入京的不归路。
到京后,张振武四处宴飨会友,大讲安边之策,还呈递了《上袁大总统书》,整个一舍我其谁的架势,殊不知两天前袁世凯就收到一封要他命的密电。
电文言辞恳恳,杀气腾腾,罗举了一大堆罪名,说张振武蛊惑军士,勾结土匪,破坏共和,倡谋不轨,狼子野心,愈接愈厉。假政党之名,遂其影射之谋;借报馆之扬,掩其凶顽之迹。
简直就是坏得掉渣,恶得流脓,人神共愤,百鸟悲鸣。
控诉会开完,作者叹了叹气,一副不负如来不负卿的口吻道:
元洪爱既不能,忍又不可,回腹荡气,仁智俱穷。伏乞将张振武立予正法,以昭炯戒。
袁世凯召集在京的湖北官员商议,又回复黎元洪,征询电文是否确定。
黎元洪马上确认,并派自己的笔杆子饶汉祥赴京面见袁世凯,告知武汉方面已布置妥当,不会因杀张振武而出事。
1912年8月15日夜,张振武一行在六国饭店宴请北方将领。
晚上10点,酒酣人散,张振武乘车返回金台宾馆,途经正阳门时遭到预先埋伏的军警袭击,被绑到西单的军政执法处。
该处好比前苏联的克格勃、以色列的摩萨德,直属于袁世凯,处长陆建章。
陆处长亲自审讯,先念黎元洪的电文,再读由袁世凯签发、陆徵祥副署的手令,直听得毫无思想准备的张振武目瞪口呆。
他当场抗议:“不能仅凭一纸电文就擅杀无辜,请执法处查明真相再做处置。”
陆建章两手一摊:“军人只知服从命令,你准备遗嘱吧。”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想起启程时,前来送行的黎元洪握着他的手说“抚心自问,对阁下并无一丝相待不好之心”,张振武就像吞了苍蝇一样恶心。
他痛心疾首地提起笔,良久不能成一字,最后仅留书黎元洪:“但恨不能死战场,而死于仇雠之手!”
行刑时,张振武身中六枪,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是对开枪者说的:
不料共和国竟如此黑暗!
举国震骇。
按理说张振武跟南京集团关系疏远,又曾与黄兴交恶,同盟会完全没有必要替他出头。
但或出于倒袁,或因为义愤,弹劾瞬间满城风雨。
袁世凯淡定地将黎元洪的电文在报上全文发表,说自己只是出于维护湖北长治久安的好意遵照办理的,撇清了干系。
怒火又烧到陆徵祥和黎元洪头上。陆总理脸皮薄,不禁骂,愤然辞职。黎元洪则让饶汉祥写了一篇珠圆玉润的骈文,通告全国,历数张振武罪状十四条,泣陈自己挥泪斩马谡的无辜与无奈:
元洪数月以来,踌躇再四,爱功忧乱,五内交萦,回肠九转,忧心百结。宁我负振武,无振武负湖北;宁取负振武罪,无取负天下罪。刲(kui,割)臂疗身,决蹯(fan,兽足)卫命,冒刑除患,实所甘心。
夫汉高、明太(刘邦、朱元璋),皆以自图帝业,屠戮功臣。勾践、夫差,皆以误信谗言,戕害善类,藏弓烹狗,有识同悲。至若怀光(唐德宗时的叛将李怀光)就戮,史不论其寡恩;君集被擒(初唐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侯君集,因从太子李承乾谋反,事败被诛),书不原其战绩。矧(shen,况且)共和之国,同属编氓,但当为民国固金瓯(疆土),不当为个人保铁券(皇帝赐给功臣的免死勋章)。
然后声东击西,一会儿说自己“积劳成疾,咳血盈升。俯仰世间,了无生趣”,一会儿又装好人,说要“赡其母以使终年,养其子以使成立”。
演戏就要一撸到底,黎元洪来了个富贵险中求,自请辞职。
紧接着,由他策动的署名“湖北全体军民”的电报打到了北京的临时参议院,竭力挽留黎元洪,搞得人一走湖北就要大乱似的。
其实,黎胖子完全可以冷处理。国人对政治事件的关注不会超过半个月,时间一到,注意力自然跳转到别的新闻,对真相的挖掘从来浅尝辄止。
这次的“救场新闻”是孙文的北京之行。
当然,他不是来替黎元洪解围的,而是专程参加国民党的成立大典。
民初的政党有六百多家,但小党众多,想在国会中争得一张议席,除了合并或被大党招安,别无他法。
宋教仁甄选了四个大党予以收编,将同盟会改组为民国第一大党国民党。
当然你会问:卧榻之侧,袁世凯能容他人安睡?
事实上他一直在隐忍,想像笼络汪精卫那样把宋教仁拉到自己这艘大船上来。
为此,袁世凯曾赠宋教仁一沓空白支票,任其填写。宋教仁辞掉农林总长,袁又派人以退休费的名义送来五十万元。甚至当陆徵祥下台后,提名宋教仁当内阁总理。
可惜,作为坚定的理想主义者,宋教仁一概拒绝,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袁世凯倒也不生气。进入民国后,他经常对周围人说的口头禅是“办共和”。地方大员来京请训,也喜欢问“你们那儿共和办得怎么样”。虽不好听(又不是办洋务),但说到底,共和还是靠人而不是口号办出来的。
为了得人,别说宋教仁这样不给面子的,便是像瞿鸿禨、岑春煊和康有为等多年的政敌,也能拉下脸主动示好,邀请其参政议政。
怀柔与妥协弥合了各派间的裂痕,最大限度地团结了不同阶层,却也使得袁世凯愈发固执地认为中国的共和只能靠自己来办。
他在总统府特设了“军事处”,由亲信唐在礼负责,绕开财政,专事收买。接受过该处糖衣炮弹考验的不胜枚举,如黎元洪、王芝祥、孙毓筠、柏文蔚、陈其美……
一次,同唐在礼闲聊时,袁世凯吐露了心声:
他们(南方党人)来,我是欢迎不暇的,但要在我们的圈子里。
最天真的人,有时是最高明的
北京的夏天烈日炎炎,孙文的火车磨蹭到下午五点过才到,把前来接站的总统府秘书长梁士诒、内阁代总理赵秉钧以及各部总长热得汗流浃背。
欢迎仪式备极隆重。鼓乐声中,孙文走下火车,同政府官员简单寒暄了几句,坐上一辆朱漆金轮的马车,在三十个骑兵的开道下,从正阳门直入外交部街,下榻于袁世凯特意命外交部改建的迎宾楼。
翌日,孙文出席国民党成立大会,高票当选理事长,却坚辞不就,暂由宋教仁代理。
接下来的二十多天,孙文和袁世凯会谈十三次,每次都在六个小时以上。这是两大政治巨擘的首次见面,也是二人绝无仅有的一段蜜月期。
袁世凯极为谦恭,夸奖孙文“光明正大,毫无私意,所恨相见之晚”;孙文则对外宣称“维持现状,我不如袁,规划将来,袁不如我。为中国目前计,此十年内,似仍宜袁氏为总统,我专尽力于社会事业。十年后,国民欲我出来服役,尚不为迟”。
由于会晤只有梁士诒在场,具体的谈话细节已无从考证。但可以肯定的是,孙文提出:袁世凯再当十年总统,练兵百万;自己则专任修路,把全国铁路延长至二十万里。
袁世凯求之不得——只要你不搞政治,别说修路,就是修火箭也全力支持。
他立刻委任孙文为“全国铁路督办”,月薪高达三万元,并把当初慈禧回銮时乘坐的豪华专列拨给他,以便巡视四方。
背地里却对人开玩笑说孙文是个“大炮”。
的确,终其一生一里铁路也没修成,而二十万里的目标,要到一百年后方能实现。
不久,黄兴抵京,袁世凯在总统府摆了晚宴,政府要员悉数到场。
先是袁世凯讲了几句开场白,无非竭诚欢迎招待简慢等客套话。接着是孙、黄讲话,都未涉及政治,黄兴还夸袁世凯是民国第一流人物。
轮到军事处副处长傅良佐发言时,由于想出出风头却又不善言辞,所言从恭维孙文自然而然地转为恭维袁世凯,继而牵扯到政治,批评了国民党几句,把气氛搞得不伦不类。
袁世凯很不高兴,当场打断道:“我们今天欢迎孙先生、黄司令,不要说那些题外的话。”
所幸孙文面无愠色,不以为意。
宴后,黄兴半开玩笑地动员袁世凯加入国民党,后者没有接招,而是推荐赵秉钧加入国民党,为其去掉总理前面那个“代”字扫清了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