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邯的身体大不如前了。
那一阵子正好体力较弱,那天从解宅出来后就已经两眼发昏脚步发虚了,忍着心口处的剧烈疼痛一路跌跌撞撞走到珀山脚下,她扶着一棵树喘息,觉得已是体力的极限。
心口一阵剧烈收缩,身体本能前倾,一口鲜血就吐了出来。
阿邯摸摸嘴角,手指上一片粘腻嫣红。
她一骇,“吐血了,竟然……”
鲜血没有化成莲花,说明她心力俱疲,精血耗尽,离死不远了。
阿邯心里有点害怕,同时也带上了一点悲壮。
死便死……
转念一想,若死也不能死在这里,若是吓到路过的樵夫猎户,平白给珀山造孽气。
她挑了一条隐蔽小路,往十里烟霞走,一步一个脚印,坚持到家不成问题。
路越发平坦,草越发茂盛,前方视野开阔得令人有不祥的预感,果然,下一秒,脚下一空,一下子就栽到树坑里了。
疼得她想骂娘……
没过多久,一个上山砍柴的老翁经过,发现了这荒径上的血脚印,先是一惊。
仔细看那血脚印不大,一步一步踩在铺满落叶的地上,沾着泥土,一连串的往山上蔓延,老翁壮着胆子往前面走了走,越往前走,那血脚印越来越密集,走到前面一个树坑,脚印就不见了。
老翁也是胆子大,又往前走,低头一看,那树坑中竟有一大摊鲜血,还有一件沾血的衣裳……
老翁吓得直哆嗦,再也不敢往前走,将柴火卸下,磕磕绊绊地赶紧往山下跑。
躲在树后的阿邯看着老翁的背影,松了一口气,正要从大树后出来,忽看那老翁又回来了。
原来那老翁看身后并没有什么追他,于是壮着胆子来取刚刚丢下的柴。
阿邯心叫不好,脚步往后一撤,又急忙躲回树下。
这叫什么事!
见老翁真正走远了,她才从树后出来,回到十里烟霞,天已经擦黑了。
珀山脚下五里外有一处村落,傍晚时候,珀山血脚印的诡事在村里传开了,几个青壮年打着火把浩浩荡荡上了山去,见那血脚印从山脚下一直蔓延到山深处,山深处矗立着一座巨大的庭院,风一吹,阴森森的。
十里烟霞伫立于此二百年,早已老旧,风一吹,吱吱的直响,仿佛在说:老宅探险,欢迎光临,内有阎罗殿直通车,奈何桥一日游与孟婆汤优惠券,先来先得。
这几个青年人,你捅捅我,我推推你,谁也不敢上前。突兀传来一声野兽低吟,几个人再顾不得推搡,屁滚尿流地下山了。
此时,十里烟霞也是狼狈。
老旧的大门上拍着一个血手印,庭院里的青石板上都是血,堂中的地毯上、桌上、屏风上也满是血迹,东西纷乱,都是阿邯痛苦挣扎的痕迹。
想是痛的受不了,里间还偶尔传出一两声嘶哑的哀叫。
她这一叫,吓得正堂榻上的琥珀珠浑珠一颤。
琥珀珠像苏醒了一般突然发出刺目白光,里面的小白点在珠内剧烈地碰撞,可任它如何碰撞,琥珀珠也未动分毫。
床榻下是一件被鲜血染得斑驳的里衣……
床榻后是一个巨大的淡紫色帏帘,上面绣着重瓣紫昙花,帷幔之后是一个巨大的水池,血迹就停在水池前。
世界很静,愈静就愈让人发慌。
此刻,浑身是血的阿邯就躺在那碧色的水波之中,她的脸呈现出一种苍白颜色,深深的锁着眉头,忍耐着巨大的疼痛。
阿邯有许多年没在这水池里洗过澡了,她对水有阴影。
这次是不得已,开启幻境花了他太多心力,只有以水滋养体内的左岸舍离,血化红莲,才能修复身体的损伤。
可一沾水,那些可怖的记忆就会苏醒。
火苗从记忆深处燃起,那是大火吞噬濯王都的那一天,是她一千二百年来的噩梦。
那一日,天空阴沉,烽火未熄,西姜王都濯都已经被攻破,玄衣金裳的男子半倚在王座之上,他十分虚弱,努力地抬起手抚摸着她的脸颊,对她说,“我命数已尽,这是我应得的结局,只是你……他们要将你沉入洛水,你可害怕?”
她表现出异常的镇定,含着眼泪不让它掉下来,身体却在抖。
他露出苍白的微笑,“你一定害怕,我知道。”
“阿湦,你难道必须死吗?”
“宿命,逃不过……”他眼里带着爱怜,手指摩挲着她的眉眼,她闭着眼睛,很顺从。
他却突然收回手,无力地垂下。
这个时刻,是西姜王朝亡国的最后时分,他说过,欲摧毁龙脉就要让自己成为龙脉,然后灭亡自己,如今阿湦只剩一丝气息,西姜的龙脉就要尽了,上天注定的新王正带着浩浩汤汤的策马赶来,那是新的龙脉。
阿湦生命的最后时刻里,他就那样坐在王座之上,等着死亡。
嘣的一声巨响,王城的大门轰然倒塌,森森兵甲簇拥而来,一支箭破空而来,穿透阿湦的皮肉,穿透他的肩膀将他钉在王座之上。
刺入皮肉的闷响声传来,阿邯睁开眼睛,看着虚弱的男子,和射穿他肩膀的箭翎,她呜咽出声,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嗓子里却控制不住地发出呜呜地声音,她努力捂得更紧,眼泪却刹那决堤。
阿湦却沉默,鲜血从他的嘴角流出来,面不改色。
戎兵蜂拥而至,她再也忍不住,在一片混乱中放声大哭,她在混乱中被人拖走,冰凉的地板,剑背打在肚子上的疼痛,钗环散落一地,她狼狈地在这一场神迹中退场……
而后便是呼呼的风声,半日后,她在一片风声中惊醒,她的身上被绑上巨石,十个指甲已经被人拔除,鲜血凝在指尖,十指血肉模糊,她的双腿已经折断,被人扭成奇怪的姿态,只要动一下就会传来剧痛。
她知道,沉水之刑就是如此,只是未曾想到,有朝一日面临这种残酷刑罚的人会是自己。
天很冷,下起小雨,带着潮湿的黏腻,岸上站着的是西姜的子民,每一个活生生的人,男人,女人,善人,恶人,稚子,老人……他们注视着她,眼里带着仇恨。
风擦过她脸颊,带着远方烧焦的气味,她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抬头,看到了远方的灼灼火光,濯王都被笼罩在大火里,正一点点分崩离析,阿湦就在那片大火里。
她的眼前浮现出阿湦的脸和充满悲戚的眼,她全身剧烈地颤抖,被熏得发疼的嗓子发出凄厉的尖叫,“谁能救救他?”她祈求上天,“神啊,求求你们救救他!救救他……”
最先冲上来打她一巴掌的是一个女人,抱着孩子的女人,她怒目圆睁,唾她,“妖妇!”
幽王的昏庸令她失去丈夫,令她的孩子失去父亲。
那一巴掌使她狠狠地撞上身后的巨石,鲜血从头上留下来,她的目光变成暗红色,直直地看着远方的天际……
巨石从山崖滑落,带着她在一片欢呼声中落入浩浩洛水……
暗红的光影里,她看到案上百姓的欢呼,他们的脸色带着微笑。
阿邯嘴角扯出一丝苦笑,“神的救赎,究竟什么才是神的救赎……”
水漫入她的口鼻让她无法呼吸,她的身体在水中沁出一丝丝鲜血,寒冷几乎浸透她的四肢百骸……鼻喉胀得刺痛,身体不断地下沉下沉,要沉到没有一丝光亮的地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