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个多月,颁布诏令的使臣才姗姗来迟。钦封诏令措辞狂傲,跪倒在明黄色圣旨前的燕国官员,不少显出愤然之色。
慕容光却神情恭谨,在一丝不苟地叩谢了太武帝的恩赐后,又十分殷勤地宴请了趾高气昂的钦使团。席间,他与燕臣胡平安一应一合,将钦使团照应得十分周全。钦使最后喝高了,拍着慕容光的肩膀,口齿不清地说:“陛下……选对了人啊……”
彼时慕容光已是国主,可他对这个僭越的动作一点也不恼,笑容满面。
夜深,筵席方散。宫苑内的灯火一盏盏暗了下去,只有廊下的长明灯,在清冷的夜晚眨着寂寞的眼睛。
慕容光枯坐在明仁殿的黑暗中。他的左手拢在右边的衣袖中,几个手指狠狠掐着右手手腕,似乎这样,才能消减一些痛苦。在晋国的牢房里,在铁澜江的客船上,在燕国的大殿中,在方才的宴席间……在每一个他快要支持不下去的时候,他都这样狠狠掐着自己的手腕,直至鲜血淋漓。
三年,很快便过去了。
立冬这一日,慕容光早早便结束了朝堂议事,回到明仁殿。
自他即位以来,每日只忙于国政,宫中一切歌舞娱乐统统取消,无酒无乐,无妃无嫔,律己工勤,仿佛苦修的僧侣。
最严苛的言官,也无法指责国主在这一天提前退朝。因为立冬这一日,是国主的生辰。
然而丞相胡佐安却匆匆赶了过来。
“陛下冗忙,臣本不该来打扰。”胡佐安明知今日是国主生辰,依然坚持觐见,只是多说了一句客套话。
“无妨。”慕容光摆摆手:“胡爱卿匆忙赶来,定是有要事相商。发生了什么事?”和以往一样,只要和胡佐安在一起,他就迅速进入了理政模式。
“晋国传来消息,”胡佐安压低了声音:“瑾妃娘娘,病重。”
慕容光手一抖,新沏的茶水泼在了手上。
王芙赶忙上前来擦,慕容光突然大怒,将茶盅狠狠摔在地上。
“呯”的一声,茶盅被摔得粉碎。即位以来,国主虽容色清冷,但自制力极强,罕有这样急怒的时刻。王芙吓得噗通跪倒在地,磕头不已。
“滚!滚出去!”慕容光低喝道,苍白的脸上涌起不正常的潮红,胸口上下起伏。王芙连忙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慕容光是个天生的演员,很会依据场景展现所需要的情绪。大多数时候他的情绪是伪装的,大多数时候他也是冷淡的,颇符合孤家寡人的帝王之风。
只有在两个人面前,他才会无所顾忌的表露真实的情绪:一个是余玥,另一个就是胡佐安。
胡佐安却岿然不动。等慕容光面上的潮红退下,方起身施礼,徐徐开口:“陛下息怒,微臣想先问一个问题。”
慕容光狠狠盯着他。
胡佐安毫不退缩:“陛下是否认为,三年前晋国的入侵,责任全在瑾妃娘娘?”
慕容光脸色十分难看,答案不言而喻。
胡佐安施了一礼:“请陛下恕臣直言。当年晋国来犯,实在与娘娘无任何干系。”
“燕国盛产玉石、铁矿。那玉石便罢了,铁矿却是制作兵器必须,各国都极其眼热。早年碍着有铁澜江为天堑,无法硬抢,各国纷纷遣使示好,要以重金购买铁矿。但历朝燕皇都对铁矿管制极其严格,绝无商议余地。”
这些慕容光在年幼时也听父皇提过一二。胡佐安旧事重提,他只冷哼了一声。
胡佐安又施了一礼,表示感谢国主聆听:“本来,铁澜江水流湍急,江面宽广,晋国若是攻打,唯有上游沛州一段江面狭窄,勉强可以渡江。然而晋国多山地,水师薄弱,而燕水师之强,天下无可匹敌。因此,多年来晋国都拿燕国无可奈何。谁知五年前,晋国出了一个惊世奇人。”
“陛下在晋国想必也有耳闻。此人名为海泓子,据说出身是个道士,因为上知天文,下识地理,能占星卜卦,竟一路升为国师。就是他,推算出燕国会遭遇百年不遇的奇寒,封冻的铁澜江自然不再是天堑。有了从陆地上攻入燕国的可能,太武帝才会提出要以所谓的公主交换温雪夫人一说。如此奇耻大辱,先皇焉能同意,所以晋国得到了进攻燕国的理由。”
“是吗?”慕容光咬牙,眼中泛出泪光:“当日,燕国的皇帝和皇后都自尽了,她为什么不殉国?”
“陛下!”胡佐安正色道:“屈辱地活着,比死难千百倍!陛下可知,娘娘是先皇千方百计留下的,先皇携先皇后西去,却不准娘娘死啊!”
“你!胡说!”
胡佐安眼中带了一丝怜悯:“陛下有所不知,当晋军踏过铁澜江后,燕国已无险可守。先皇曾修书一封,派人密送太武帝。太武帝看信后哈哈大笑道,现在肯献上温雪夫人?晚了!寡人要到太和宫亲自接她!把人看好,少一根汗毛,就要慕容氏全族陪葬。后面的话粗陋不堪,陛下不听也罢。但是陛下您要明白,先皇并不是宁要夫人,不要江山的。”
慕容光的左手不知不觉伸入了右边衣袖中。
“陛下可知,晋国日益壮大,一直在厉兵秣马,伺机兼并邻国。先后已有陈国、西兹等被灭。而两国皇族中的男丁,全部都被拉到街口,斩首示众!”
“可是这一次,太武帝却表现了不一般的仁慈,完全没有大开杀戒。并且从燕国的六位皇子中,挑出您来担任国主,难道,这不是娘娘的牺牲换来的吗?”
“陛下,娘娘在晋国,被封为瑾妃,忍常人不能忍之痛,行常人不能行之事!这三年间,海泓子下狱,虢矢奇被贬,晋太子失宠……”胡佐安的声音带上了哽咽:“瑾妃娘娘被称为祸国妖妃,多少晋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可是在微臣心中,她是大燕国第一巾帼英雄!”
慕容光沉默不语,右手腕却早已鲜血淋漓。
“陛下,燕国经过几年的韬光养晦,国力正在恢复,可是,要与晋国抗争,还远远不够!娘娘殚精竭虑,孤军奋战至今,就是在为燕国争取强盛的时间。如今她身染重病,燕国不该施以援手吗?”
慕容光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像一根木头一样呆呆地伫立了半天。终于,他的眼珠动了动,长长吁出一口气来。
“说吧,要怎么帮。”他不动声色地将右手在背后擦了擦。
胡佐安似乎非常为难。
“胡爱卿,”慕容光已迅速平稳了心绪,面部肌肉不再僵硬。调整情绪的速度之快,令胡佐安惊叹。
“胡爱卿,你说得对,母亲确是巾帼英雄,孤一直误解,怪她不肯殉国,原来是父皇留下了她。如果没有她在晋国周旋,燕国绝不会如此安宁,更别提强国雪耻!如今她重病在身,孤该如何做?悬赏征集神医国手?”
胡佐安忽然跪下,呯呯磕头不止。
“爱卿快平身!这是干什么?”慕容光诧异不已,亲自将胡佐安扶起。
胡佐安慢慢起身。他不敢抬头看慕容光,只是盯着地面:“陛下,长乐郡主的母亲英王妃,与瑾妃娘娘,是亲姐妹吧?”
“当然了。爱卿为何提起这个?”慕容光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转移话题。他想了想:“你想让英王妃去探望母亲?”他点点头:“也许母亲见了姨母,病势真的会减轻。”
胡佐安苦笑。与仇敌周旋的女人,就算面目再光鲜,内心只怕也残破不堪,故土亲人,相见不如怀念。
他嚅嗫着,拿出积蓄了许久的勇气,狠下心道:“长乐郡主是英王妃的女儿,微臣是觉得,只怕让长乐郡主去探望更合适一些。毕竟郡主……郡主与瑾妃娘娘,她们是亲姨甥,面貌有五分相似,而且……而且郡主更年轻……微臣的意思是……如果郡主能趁此机会见到太武帝,就……就再好不过了……”